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将军府记事 作者:澄莒 文案 从商朝女国穿越而来的魏清这辈子仍叫魏清。 前世她是将军,这辈子命不好,也是个将军。 魏清手揽重权为人诟病,交出兵权又被圣上猜忌,病秧子似的窝在将军府,文武百官便觉她心生不满想造反。 天地良心,她只是想找一个真心喜欢她的人解甲归田,置舍乡里,闲云一生。 将军百战死,她此生最大的遗憾是,她和这个人可以是结伴知己,却不能是夫妻。 既然此情无计,权且放歌纵马,方不负这大好韶华。 轻松向,女尊穿男尊,he 内容标签:女强 宫廷侯爵 灵魂转换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清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无论多少次看见男人们打着赤膊拎起刀枪,或是女子们哭湿了脸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即使我在姜国生活了二十年,还是看不顺眼,然而见的多了,一开始的不习惯慢慢就不表现的那么明显了。   我往往微闭眼睛,心里叹着,若是在商家的天下,这些人,一个不留,都得去浸猪笼。   继而想到,这自然不是商家的天下,这些人也没有一个能被我叫去浸猪笼,即使我是个声名狼藉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能草菅人命至此。   在如今姜氏的皇朝里,男主外女主内,女子浣纱织布,男人戍边卫国,与我生前在的商国截然相反。   在姜国我自认惭愧的领了当朝第一奸臣的头衔,也与那辈子在商国时截然相反。   我自认是个刚直不阿的忠臣,以至于上辈子为女帝所恶,血溅朝堂。   死后我浑浑噩噩,魂魄飘荡来姜国,被白无常一推,就进了一个五岁娇儿身体,再迷迷糊糊睁开眼,幸好,我还是女儿身,十五年后,又是一个好女儿。   然而接二连三的事件冲击了我的眼球,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投身的这身体的母亲要给我缠足。   三丈长的白缎摆在我面前,那时我五岁大一点点,只仰天望天,泪流满面,很是不解:“天啊,我是做了什么孽!”   我称这叫借尸还魂。   老天爷让我来了姜国,让我带着记忆再活一世,大抵是想看我还能落魄到什么地步罢了。   我苟延残喘至今,一路受着唾骂,长大了二十五岁,病秧子似的窝在将军府里,每日三大碗汤药往嗓子里灌,半死不活躺着,仍被人骂奸臣。   想想就觉委屈,越想越觉委屈至极。   一提到心底这块旧疤,我便又饮了两口酒。   我睁着醉眼迷蒙看向台上那些舞姿妖娆的女子,鼓瑟弦琴铮铮作响,奏的是妙音坊里新出的曲子,和着妙龄女子柔软身姿,倒也觉不出什么尴尬了。   一曲舞毕,舞姬捧着酒,袅袅娜娜的缠着绵软步子款款而来,面上轻纱如云隐月,与我倒了杯酒,纤细指尖扶着酒盏送到我跟前道:“大人,请用。”   耳畔笑语两三声,我垂眸看着酒杯,似笑非笑的接了来,满饮了与她看,舞姬一时含羞带怯,手颤了下,把酒盅带到了我青云缎子的衣衫上,我见她慌乱不已,忙牵了她的手:“不碍事,你且去忙你的,酒席过半,觥筹交错,早不知污了几次,由它去吧。”   此时,耳畔的哄笑声更大了些,一个胆子稍大的不敢开我玩笑,只把舞姬拿来打趣:“魏将军此番饶了你,你要拿什么做谢?”   舞姬脸上的红任是薄纱也遮不住,含俏似嗔看了我一眼,得知我是位将军,道:“但凭将军吩咐。”   坊间有传言称我有磨镜之癖,偏爱女子多一些。   我也不知究竟是谁打趣的歌姬,连我也一道打趣了,此时找眼看去是找不着了,只觉得这个开玩笑的好没趣,我若真是如此,家中的夫君与男宠就都是摆设了?   我将酒杯放了下去,懒洋洋的半坐着,调子缓缓的与歌姬说:“莫听他们胡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有名无权的将军,不过是名气比本事大一些,我姓魏,单名清字,你应是听过。”   舞姬面色变了一变,尚在我手里躺着的纤纤玉手抽了回去,脸上娇红散的比云快,又恐我生气,看了我数眼。   我今日穿着的是男装,恐怕与她耳闻的魏将军有所出入,她是不敢细看我的穿戴的,只是战战兢兢的俯首跪着,我捧着盏与她道:“退下吧。”   席间倒没了哄笑声,此刻静了一静,我举杯遥敬首席:“襄王殿下设宴款待,臣等不胜荣幸。”   襄王姜守,圣上第二子,平素最是温文的,此刻静静看了半晌热闹,面上笑意尚未散尽,竟叹了句:“魏将军怜香惜玉,孤实欣慰。”   也不知他欣慰些什么,眉眼如星,面上还透着笑,又补了一句:“孤还当将军是冷情的人,原是想错了。”   他捧盏与我笑着,满饮了去,我听着他的话,总觉得自己不是他口中冷情的人。   且天下间,未必有几个会把我当成冷情的人。   然而他是王爷,我总不能驳他面子,便顺着他的话道:“殿下目光如炬,总能透过微臣豪放的外表窥探到微臣细腻的内心。”   襄王闻言看我半晌,然后我听到了生平最大的玩笑:“原先孤不曾发现,魏将军确是位美人。”   我被他话一惊,手上一颤,青色衣袂喝到了今天第二口酒。   席间所有人也都静默了。   清风卷帘稍,悠悠做鸣,大厅之内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我勉强忍着难堪,揣摩姜守的意思。   然而他看着我,是个言辞相当恳切的样子,让我一时琢磨不透,他怎么会好端端说这样一句话。   我是不喜别人拿我容貌开玩笑的,他这么冷不丁说出来犯我禁忌的话,我是生气好呢,还是生气好呢。   姜守倒没顾忌我有没有生气,让侍酒童子递来一块玉佩:“前日将军的玉佩遗落在本王府中,本王瞧了很是喜欢,恰好手上有块好玉,想与将军交换,如何?”   大厅更静了些,我拿起漆盒里卧在锦缎上的红玉,谈谈一笑,“谢殿下恩典。”   “将军此言差矣,该是孤向你道谢才是。”   耳畔复响起刚才那种哄笑声,我饮酒后常会头疼,此刻疼的越发厉害,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好向襄王道:“微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襄王朝侍酒的童子示意,让他扶我出去。   出了九转廊亭,迈出襄王府,方透了点风,此刻大街上车水马龙,迥异于襄王府的喧嚣,我打发了轿夫,自己在街上走走醒酒。   大约午时,街市上阵阵飘着鱼羊的香气,酒肆客满,这些时日仕子们入京赶考,那些俊秀书生成群结队,街道之上处处是卖纸笔的摊贩。   我身体一向不好,不知是不是走的太急的缘故,心口蓦地一闷,便附在柳树旁急急的咳起来。   这一番咳了半晌,方歇下来便有一方锦帕送到我手边。   递来锦帕的宽袖素雅,袖口贴绣大片的团云纹,正迎着风,水一样卷动着,我微抬起头,就见季长宁不知何时站到的我面前,此时递来帕子。   长宁问我:“魏将军,怎咳得这样厉害?”   我接过帕子道了声谢,“老毛病罢了,方才在襄王府吃了酒,恐怕是又受了风的缘故。”   我看他递了帕子却不急着走,便道:“头疼的紧,可否劳季大人送我回府?”   我知高丞相一党的人平日视我为眼中钉,他是丞相辅宰该是唯恐避我还不及,肯递我帕子已然到极限,然我到底是不死心,等他婉拒我。   出乎我意料,他却应了。   我望着他的清秀眼眸,见他倒未纠结,扶住了我倚着柳树的手臂,“下官荣幸之至。” ☆、第 2 章   季长宁一路上扶着我,我原先以为他是寡言少语的人,不想他却主动和我说了几句话,他近日与高丞相在查江南贪墨案,言语间带了出来,我不时回他两句,看着他俊秀娴静的侧脸,日光顺应着落入眼里,让我觉得他该是天生活在日光里的人,不由就把人的视线给揪走。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我:“听说一月前襄王殿下送了将军一名男宠?”   我差点没跟上他话题的转变,先是一怔,继而道:“他叫韩承羽。”   季长宁“噢”了一声,好奇似的问道:“不知韩兄是否如传说中容色绝世?”   季长宁似乎对我的男宠兴趣很大,不过我觉得他更好奇的应该是韩承羽的身世,未免他再刨根问底下去,我索性将所知的都告诉了他:“他父亲是平江一役时投敌的络阳王韩悦,陛下仁慈,只抄了络阳王府,把他与韩术兄弟两个分别给了襄王与晋王,再之后襄王就把承羽赏给了我。”   我一脸坦荡荡的任他去看,懒洋洋的与他道:“我做不来强迫人的事情,他虽生的貌美,但我未动过他,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把他送给你。”   季长宁被我的言论怔了怔,半晌扯出个笑来:“将军误会了,下官并不好男色。”   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瞬间把那张清秀娴丽的脸衬得面若桃花,徒生出让人亲近的冲动,我其实挺中意他这样清爽干净的男子,他生的秀气却不文弱,性格也好,但我知道,我和他走不到一起。   日子久了,亲近他的心思就淡了,如现在这般和他说两句话便可,再深下去,于他于我都不是好事。   我淡淡笑了声,不禁又咳了起来,未几喉头一甜,似乎有了血腥气味,我用帕子揩了去,默默塞进袖口里。   我人生里的大运气大多都在上辈子给用完了,故而这辈子才会这么悲惨。这具身体常年病灾不曾断过,兴许不出几年就一命呜呼了也不一定。   长宁提醒我:“大人,将军府到了。”   我抬起头望着陛下御笔亲书的“寿王府”觉得十分讽刺。   我父亲魏长君正当而立之年去世,我又是个病秧子,何来寿字一说,幸好父亲的寿王王位不必我去世袭,不然真成了天下间莫大的笑话。   门房见我回来去叫了管家来迎,长宁一道进了府,没走几步,就听见东厢房那边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长宁问:“那是什么声音?”   “我家一个苏州的远方表妹,她的丈夫要纳妾,她气不过,来投奔我,我才把她安置下,她便要去寻死觅活。”我想起早上去赴襄王的宴,便是因被她哭闹的脑子疼,这会儿又听见,不由觉得脑子更疼。   “这是为何?”   “我劝她,世上好男儿那么多,未必非她夫君不可。”   “此话有理。”   “所以我告诉她这种不忠的丈夫留着也是祸害别的女人,索性阉.了他。”   “所以她觉得夫君罪不至此,便要哭求将军放过夫君?”   “不是,是我要帮她休夫再婚,她觉得不贞不洁不如死了干净。”   长宁强忍着笑,坐了下来,捧上侍女奉来的茶:“将军的玩笑话表妹竟当了真,可爱的很。”   他撩开茶盖饮茶的模样雅致的紧,抿了一口,复将杯子放回案上,问我:“将军准备何时送她回家?”   “季大人有空?”   “下月本官去江南途经苏州,如果大人不急,到时下官可以带上表妹一起。”   “这样吧,等长宁回来,我请你吃饭。”   他未可置否,广袖交叠,一双白皙如玉的手露在外面。   一时沉默下来,翡翠熏香炉烟气缭绕,屋子里凉飕飕的,我又咳了起来,拽出他的帕子捂嘴拭去血迹,长宁望着我,神色是我看不懂的凝重,问道:“将军的病情御医是怎么说的?是不是陈昀刺伤将军引发了旧疾?”   陈昀将我刺伤,是为了他爹,老将军陈淮。他老爹战功赫赫,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封侯,但生平许多次加封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住,可幸晚年北疆起了战事,陈淮却因贻误战机错失了最后一次封侯的机会,恰好我父亲下令要仗责他,他年过花甲,觉得面上无光,一时想不开在三军前自刎。这事过了将近七年,半月前陈昀欲调往兵部没去成,以为是我从中作梗,趁我不备,为这事刺了我一刀,正中我的肺叶,现在我一咳起来整个肺就像揉碎了一样疼。   想起面前的人与陈昀的交情,我无奈笑了笑:“与陈昀无碍,御医只嘱咐我不要劳心费神,平日里多休息,本也是我身子不好,他刺得不是要害,拿着补品慢慢去调理罢了。”   我把帕子递给丫鬟,朝长宁抱歉一笑:“让你担心,还污了你的帕子。”   “将军太见外了,我认识一位医术超脱的大夫,明日请他来给将军诊脉。”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同朝为官多年,我和他说过的话掰着指头数不超过一个手掌,今日这般好心好意,或许是他与陈昀自小交好,恐我为难陈昀,所以来示好?难免叫我小人之心去揣度。   他见我犹豫,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不知道将军明日何时有空?”   “下午。”   “好。”   静坐了半晌,季长宁便与我告辞,我一阵阵犯着困,未多留他,叫了管家送他出去,便回房去歇。   一梦醒来,屋外黑漆漆的,大约是子时,我起身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一阵阵的头疼终于消了下去,便唤了人来举灯。   我披了件外衫,推开窗子向外看,这时节菏泽覆萍,芙蓉朵朵,湖面倒影皎月,清风徐徐拂面。   一时间脑子里那些纷繁被抛去脑后,难得的轻松下来。   两三只蝉鸣声阵阵入耳,也不觉聒噪了,此时此刻若是再能泛舟太湖上,架起一叶扁舟,一身无牵挂的离开多好。   又坐了片刻,肺叶又一阵阵疼起来,我捂着肺部紧咳出声,喉头一甜,兀的一大口鲜血溢满了手心,我怔住了。   丫鬟忙用帕子给我擦手,传人去烧水给我净手。   太医院入夜后会有留守的医正,他们来的匆忙,隔着纱帐给我诊了脉,御医气息尚未平复,急急的道:“可能是将军的伤口引发病灶,这几日需静养,不可再挪动了。”   不幸被季长宁言中,此刻我苦笑了声,若是我明日因病不去早朝,他早前一番殷勤不就付之东流了?    ☆、第 3 章   然而御医已经叫来了,想必已经惊动了宫廷,我只好与御医道:“各位回宫复述我病情时只需说是宿醉头疼便罢。”   御医们深宫里出入,自然知道那些可以说那些需守口如瓶,我既吩咐了他们,他们未必敢违背我的意思。   难办的是我一时一口血呕着却是瞒不住的。   “有没有烈性的药煎两帖来?”   御医急道:“不可,将军体质虚弱,此法会损将军根基。”   只好作罢,明日如何且听天由命去吧。   天亮时分,我整理好衣着出门,经过我夫君高子陵的房门,他房里灯还亮着,我上前去敲了下门,问他:“子陵?”   他过来开了门,衣衫齐整,我看他两眼血丝,问道:“你昨夜没睡?为何?”   “看了会儿书,看迷了就忘了时辰。”   “噢,你接着看,我去早朝。”   “等一下……”他唤我留步,“昨夜你院里通火通明,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他似乎是在关心我,好奇道:“我不是好端端站着,会有什么事?”   子陵欲言又止,到底说出口:“昨夜我瞧见御医进府。”   我与他成婚八年有余,他第一次过问我的病情,然我却不能跟他说实话,只淡淡道:“不碍事,暂时死不了。”   在我的设想里,他应该恨不得我下一刻死了才好。所以我觉得,他听见我说死不了时应该失望才对。   我的小字是子荫,与他子陵合起来是一对,寓意是山林一世,互为荫蔽。母亲为求我和他夫妻二人和顺给我取下这个字,只是此时她老人家在地下恐怕都不知道今日光景,他对我爱搭不理,我和他形同陌路的情谊。   子陵是高丞相的独子,高丞相请皇后给我们做媒赐下的姻亲,他把自己有且仅有的一个儿子送进我这虎穴狼窝似的将军府,日日看顾我的一举一动,防备我有不臣之心,如有万一,他便用黄土快要埋半截的一把忠骨扑过来大义灭亲。   子陵自命清高,自然看不上我这样人人唾弃的奸臣,且我又是女儿身,让他屈居人下入赘将军府,他不恨我才怪。   不知我丈人给他说了我多少坏话,成婚那夜我和他坐在洞房里,他话都没跟我说一声。   我自觉自己长的五官端正,虽面目苍白了些,却不是难看的不能见人,便掀了盖头瞧他神色,他端端坐在椅子上,面貌应该是随他娘多一些,是个眉目如画的俊伟男子,我心生爱慕之意,走过去想牵起他的手去红绣床,他的指尖冰冷的刺人,在我掌心躺了一会儿,半晌默默抽了回去,然后背过身子,又坐回了椅子上。   我陪他干坐,然坐的没趣,就穿着喜服推门出去透风,月色悠悠的,隔着一扇门,他坐在喜房里安静的像一块木头,好像我是个女强盗,他是我强娶进门的俊秀书生一般。   我在喜房外坐了一夜,始终想不明白,在姜国来说,明明我才是受了冷落的那个,怎么他委屈的不成样子。   母亲在世时,我和他除了逢初一十五一起吃顿饭便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去世后,我难得去看他,他也不曾来找过我,只偶尔吩咐丫鬟给我煮药喝,尽一尽他为人夫的人情。   每年他过生辰,我在前朝再忙也会赶回来给他煮碗长寿面吃,前年他害病,我衣不解带伺候在他跟前,我怕他每日监视着我,苦闷的再憋出病来,也同他说过,他若想要在外面捏花惹草我只当看不见,只要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就好。   我扪心自问,就算是对我的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眼下我没能从他脸上找到失望,害怕他等不下来,没了盼头会去寻死,好歹夫妻一场,我只好鼓励他:“你也不用等太久,总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待我死了,这偌大的寿王府并我多年经营的金银财宝都是你的,也不枉费你大好青春年华陪我耗过。”   他被我说的面色一动,攥着门的手垂下来握成一团,未几带了门进去,把我关到了门外,吹了灯。   我见他重燃了信心,也不好多说话惹他烦,便漫步到前院。   前些时日我与林韶说承羽似乎胖了,不巧让承羽听了去,他就与大夫研究减食清瘦的法子,此刻正虚弱不堪,面黄肌瘦的卧在床上,不比我看上去好多少,我心疼的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颌骨显然的脸,我有种错觉,他再这么瘦下去,不久就会变成一具骷髅,我实在不忍心欺骗他,只低声道:“承羽,你还是胖些好看。”   韩承羽大睁着眼睛,倏然流下两道眼泪,看着凄惶至极。手紧紧握着我的,“将军是嫌弃我了吗?”   我担心他想多,毕竟他刚进府不久,让他觉得我反复无常就不好了,我便由他攥住手,安慰他:“你胖些没事,我喜欢。”   而且我怕他这幅样子夜里出门会吓到人。   林韶端了米粥进来,看见我也在,问道:“将军今日不去早朝吗?”   “我担心承羽过来看看他。”   林韶给我盛了碗粥,然后扶承羽起来给他用早饭,我看林韶照顾着承羽,问道:“承羽贴身的小丫鬟呢?”   “我闲来无事,无聊了还能和韩公子说说话。”   “难得见你亲近旁人。”   我看着林韶,他一身玄衣劲装,刚直笔挺,然而伺候起人分外心细,当年父亲把他从贫瘠灾区捡回来又亲自教给他武功,让我一度觉得父亲会把他收为义子,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让他做我的面首。   出征北疆的前夕,父亲把我叫到书房跟我说,此仗中如他不幸意外,寿王府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他想给我留下一个可以全心托付的人,他给了林韶十年的恩情,对他如亲生骨肉,这份恩情,林韶会用一辈子来报答我。   这些话,他是当着林韶的面说出来的。   我只觉得,林韶虽生的唇红齿白,却不应是男宠之流,便问他愿不愿意。   林韶当时站在父亲书房的书架边上,也如今日一般的穿着,玄色的衣袂隐在暗夜里,闻言跪到我跟前,扬起头看着我道:“少将军,林韶心甘情愿。”   那时子陵入府刚一年,我便有了新欢。   然而七年过去,我也就这么一个新欢,不包括此时在床上躺着才进府一个月的韩承羽。   一时饭毕,我起身去外间乘轿,林韶送了我出府,他的话虽不多,在我身边时总能让我安心,此时看着他,便觉得前方如何风雨险阻都不怕了。   乘轿至了正午门,我掀起轿帘一角向外间看去,我丈人高丞相与苏裕文分开站着,他们俩后面不规则站着的界限分明的就是他们各自的党派。   比如高丞相的学生与人谈起苏王爷那边的上官大人,常会在人家姓名官职前面加上三个字“苏党的”户部上官脩大人。   大家心照而不宣,给对方定属性,新上来的官员若是弄不清情况,两边都沾染却不早早下定决心跟哪一派,其结果往往会被两派排挤,打压,再把他撵回地方上当一方父母官去。   在这里没有清流浊流之分,大家都站在肮脏的水池子里,浑身的鱼腥味。   苏党爱财,能贪就贪了,只要事后户部去查账查不出他们一分的错账,他们就多一天逍遥。   高党的人爱面子,个个道貌岸然,嘴里是之乎者也,肚里是魑魅魍魉,就觉得自己最干净。   苏党的抢百姓的肉吃,高党把肉从苏党嘴边抢回来给百姓吃,渐渐百姓相比之下更愿意相信高党的人,逢见他们便唤青天,如我丈人这般最是受用这些虚名,这些青天们吃不饱穿不暖,坚信清水池子也能养鱼,自己吃斋念佛也就罢了,非得仗着自己高兴把吃肉的那群鱼给全撵走才肯罢休。   然大家都处在脏水里,不见得谁比谁更干净些。   季长宁站在高丞相身边,依旧在讨论江南贪墨案,苏杭一带的知州知府知县每三年一换快成了惯例,朝廷便是把再廉洁的官放在那个肥缺上,不出三年必要发生腐败,一经彻查,错账假账比比皆是,亏空的白银没有几百万也有几十万。   朝廷一年两项主要税赋,海税和农业税,海税去年收了三百万两,农业税也定了三百万两,实际只收上来二百万两,还因蛮力征收逼出了一撮农户造反。国库入不支出,年年亏损,年年如此。   北疆被赤月滋扰,眼看战事要起,国库空虚,他们高党殚精竭虑恨不能身先士卒,自然要在贪墨如风的江南下番苦工把备战的银子给抠出一两分来。   我在轿子里坐了会,心口一闷,不禁又咳起来,幸而没像昨夜那般咳出血,此刻火辣辣的抽痛着,只觉太阳穴也在一抽一抽的跳。   不时正午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行,我下了轿,没走两步,便听见上官大人叫我,我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上官大人近日憔悴了些,想他必是被季长宁拖去税务库查账了,耐心等了他两步,他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与我道:“昨日发生件大事……”   “查出苏杭两州账册纰漏了?”   “不是……”他一派紧张之色,“昨日夜里,大理寺卿箫擅与我说,你侄子谢翎把陈淮老将军的儿子陈昀打死了。”    ☆、第 4 章   皇上听旁边常公公说我昨夜找了御医,所以今日早朝过后留我下来慰问病情,言辞间很是关切。   季长宁和他爹季衡季太傅并高丞相一处站着,待会儿要给陛下禀告江南贪墨案,箫擅要留下说明昨夜斗殴事件。   于是他们又在这目睹了圣上体恤臣子的温情时刻。   我估计他们是蛮不自在,便退到一旁,让季太傅他们先说,他们两三句完事,目前多少人涉案还没查清,所涉金额户部还在审核,所以他们说了跟没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望了长宁一眼,他目光炯炯的看着高丞相口若悬河,他视高选如楷模,此刻必心潮澎湃着,不需说他,我听见高选一番慷慨陈词后也有一股投身高党的冲动,不过我这老丈人未必看得上我就是了。   他们上报完了,箫擅便举着折子凑了上来,“启禀圣上,昨夜京畿队在南城发现一起斗殴案,一死一伤,伤者已押入大理寺,待圣上裁夺。”   高选似乎很感兴趣:“京畿队发现的案子不送往府台衙门交由刑狱司审理,反倒送去了大理寺,是何人犯案这般托大?”   箫擅于我和高选之间望了数眼,最后面朝圣上道:“死的是陈昀,伤的是魏将军的侄儿谢翎。”   我觉得此时此刻才是高选留下的目的,老家伙此刻看着我,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道:“原来是魏将军的亲眷,难怪你们不敢审理。”   我并不想拿正眼看这老家伙,此时却不得不看向他,问道:“高丞相这是何意?”   高选来了劲般,直想借此把我贬到一文不值:“寿王长君精忠报国,少将军又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便是亲眷犯了事,打死了一两个人,仰仗少将军荣光,也该豁免才是。”   “高丞相难道不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魏家何德何能,能比过天子荣光?”   “这么说,少将军是要公事公办了?”高选望着我的眼转了过去,与陛下道,“杀人偿命,自古如此,望陛下圣裁。”   皇上捧着折子看了半晌,突然问身畔常公公:“这个谢翎是不是谢……”   他似乎想不大起,扶额思索起来,我便上前弓身续道:“是护国公谢臻的孙儿。”   谢翎并不是我亲侄子,他的爷爷谢臻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谢臻战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也相继战死,谢翎的母亲问询一病不起,半年后也去了,父亲就把谢翎接来了家里,让他自小跟着我,受我管束。   皇上面色凝重些许,想必是念起谢臻一门死在了疆场,就剩了谢翎一棵独苗,正为难着,季长宁也站了出来,官袖平举着:“禀陛下,谢翎与陈昀斗殴并非一时意气,本事出有因。”   “季爱卿请讲。”   “陈昀因其父对魏将军怀恨在心,刺伤了魏将军,谢翎此番是为了少将军才出手报复。”   我诧异的看着季长宁,他不是为了陈昀专门跑到我跟前去探口风,怎么此刻竟会帮我说话,未及多想,陛下便关切问我:“魏将军受了伤?伤在何处?严不严重?”   我两手平举,施礼拜谢圣恩,“多谢圣上关怀,只是皮外伤,已无大碍。”   季长宁又道:“昨日少将军咳了血,恐是伤到内脏。”   陛下一番心疼,便要传御医过来,我站在高党对面,尚弄不明白,季长宁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我。   太医院院士并两个医正过来给我诊脉,片刻过后与圣上复命道:“将军病体堪忧,恐怕是新疾未去旧伤复发,需得好好调理才是。”   高丞相闻言面沉如水,笑是笑不出来了,他老人家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觉得,他现在是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拍死才好。   高党一时讨了没趣,就与陛下告辞,季长宁随在丞相身后,走前回头望了我一眼,许是我纸白一样的病容惊着他了,我竟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心疼来。   他突然向我示好,处处透着怪异,我并没有他可以图谋的地方,若是跟我搞好关系能快速晋升的话,这一点高丞相已经帮他做到了,且他自己不是庸人,家世背景摆在那儿,年纪轻轻便入尚书台,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按理来说,不该和我这样声名狼藉的有太多牵扯才是。   院士唤了我数声我才醒过神,紧忙随他到大殿一角的案台处坐下,撩开袖子将手腕递给御医,院士一边给我诊脉,一边捣鼓需要下哪些药,半晌列出了一张清单,让身旁医正去照单子到司药局领药材。   陛下与箫擅正商议如何处置谢翎,圣上有心开脱他,箫擅自然听的出来,及道圣上问他:“去年安平公主府的公主伴读伤了守儿府上的侍卫,大理寺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我眉头一皱,望向大殿之上,青铜兽首的香炉冉冉飘着烟雾,他二人的身影望不真切,我看不到圣上此时神情,只感觉陛下是有意说给我听。   安平长公主何等尊贵,她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我自认身份卑微,实不敢与长公主相较。况且她的伴读并没有打死姜守的侍卫,太后为孙女求情时也说,权当是姐弟之间一点小摩擦,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打小闹而已。   箫擅道:“回禀圣上,伴读在公主府被关了三月禁闭,长公主与襄王因管教不严各罚了两月食俸。”   “既然谢翎是事出有因,便也把他在大理寺关三个月。”圣上把折子按下,朝箫擅道,“陈淮老将军贻误军机才自刎军前,并不是寿王的过错,陈昀为报私仇击伤魏将军实不可赦,既然他已经死了,念其愚孝,厚葬了罢。”   箫擅连连称是,御医正好也捧了药材回来,我领了药,朝圣上拜谢,便由宫女扶出殿门。   季长宁等在大殿门口,正仰头看天,一派俊朗疏清的模样,我唤了他一声,他略略回头,娴丽眉眼望着我,上前从宫女手中把我的胳膊搀了过去,看我手里拎着药,关怀道:“少将军福泽荫厚,好好调理必能安好如初。”   “承季大人吉言。”   他一路从勤政殿扶我出太和门,三伏天气刚过,天清气爽,红墙绿瓦间道路旁紫薇花清新醒目,我顿住步子滞留在花草间,向身旁的季长宁道:“夏季里牡丹和菡萏开的都很好,但我最喜欢紫薇。”   季长宁笑了笑,待我后话。   “牡丹太娇贵,我缠绵病榻总养不活它,菡萏我府里倒是种了一些,文人喜欢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最是品性高洁,不过我不喜它的孤高,种它是因为大夫说莲子虽苦在夏日却能安神静气,我虽讨厌它的苦涩,入夏以来却一日不曾断绝过。”   “那紫薇呢?”   “它没有香气,不娇弱,自有一副峥骨脊背。”我摘下一朵递给季长宁,“你看它花瓣层层叠叠,内里一颗玲珑心。”   季长宁捏着花的指节白皙修长,将花塞进了袖子里,我看向他的眼睛,问道:“季大人,为何不与太傅一道回去?”   他摇了摇头,“父亲与丞相一起去内阁,我一人回家无趣,便在殿外等少将军出来一起散散步。”   我略带奇怪的看着季长宁。   上辈子我还是个忠臣的时候,所到之处与我打招呼问好的同僚数不胜数,尽管日子清贫,却有知己父母学生和我一起咬牙过日子,现在虽然每日锦衣华服珍馐美馔,但回了家,屋子是空的,我和子陵隔着一个院子,他连话都懒得和我讲一句。   林韶是我可以全权托付的人,我若有朝一日死了,他可以把我的身后事办的妥妥当当,但我现在还活着,他虽做了我的面首,却不曾和我真正交过心。   在他心里把我当成少将军,可亲不可爱,对我敬畏大过天,我若叫他去死恐怕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要让他亲我一下,怕是比叫他自杀还难。   每日下朝,我身前身后总会隔开一道气墙般,高党的人不屑与我为伍,苏党的人见我如猛虎。   上官大人倒是肯和我说话,但除了他,举目而视,莫不是盼着我早死的。   真是想找个散步的人都难。   我听了季长宁的话,由他牵着胳膊散步在太和门通往正午门紫薇花开遍的长巷里。    ☆、第 5 章   待出了正午大门,各自回府,上轿后我掩袖捂着心口又猛烈的咳起来,方才强忍半晌,现在咳出来半分没有痛快,只有撕心裂肺的疼。   我展开袖口一看,淋漓的鲜血染在玄色的官袖其实是看不出的,只是袖子湿了,贴在腕子上凉浸浸的,很不舒服。   落轿时我尚打着盹,倏的一惊,轿夫上前掀开帘子轻声道:“将军,到了。”   我复起身,只觉头晕脑胀着,脚底下踩着棉花团一样,天旋地转,后背跌到地上钝痛一阵,自己晕了。   再醒过来是子陵在叫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他捧着药端到我面前,声音竟是分外温柔的和我说:“快醒醒,把药喝了。”   屋外的夜稠黑,台案上烛火透亮,我自己爬起来靠到床头,接过碗来一饮而尽,把空碗递给他,问:“我睡了多久?”   “三四个时辰,下午季大人请的大夫来看你,说你心绪不宁要静养。”   我再朝桌子上看,发现多了个小药炉在煎药,高子陵撩盖的动作很是熟练。   我知道,这不是他第一回给我煎药,事实上,自五年前平江一役我负重伤从前线退回来,我的身体便不大好了,御医给我开了药方,让我一日三大碗把药当饭吃,在那之后我在将军府里喝的药大多都是子陵煎给我的,只是这一回,他亲自端到了我手边。   我觉得他是在愧疚对我的冷落,便安慰他:“其实你是个好人,日后若是续弦,定能夫妻美满和顺。”   他闻言手上一顿,药香弥漫的烟雾里,他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   他的笑我看不懂,便恹恹钻进被窝里,酷暑才过的天气,我还是觉得身上冷,子陵看了我一眼,竟解了衣衫也要上来和我同睡,我被他宽衣解带的动作一惊,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只听他道:“你昏迷时手脚都是冰凉的,我让林韶陪你他不肯,我才陪你睡了一会,方才你喊着渴,我就给你煎了药来。”   他仅着里衣,一边解释一边摸上床,在我上辈子,男子们把贞洁看的比命重,我那时候有个未婚的夫君,名字唤做楚眠,婚前我想碰碰他的手他都不肯,非要让我等到婚后,然我是个没福气的,没能等到成婚我便触柱死在朝堂了。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   他和我隔着一层被子,紧紧抱着我给我传递暖意,我觉得我不能趁着自己生病借口去吃他豆腐,所以安分守己的睡着,手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惊着他。   子陵微皱了眉,道:“你不用紧张,我不会乘人之危。”   我自然晓得他不会,我现在就是一口气吊着,或许他不用乘人之危我就自己咽气了,我不动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把持不住,毕竟他在我的审美里,算是颇具姿色的那一类。   在近距离看了他的眉眼后,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高丞相虽然面目可憎,但他儿子生的是真好,所以我虽未见过他母亲,却很肯定他的长相是遗传自母亲。   子陵被我看着,眉眼的冰雪融化了些,平素孤高自持的模样此刻温情些许,问我:“你和我一说话必要咒自己什么时候死,又设想我在你死后的种种作为很有趣吗?”   “子陵误会了,我没有。”   “今早一次,方才一次。”子陵淡淡看着我,“你还有了新词,续弦。”   我被他问的一愣,回忆起来,好像确实如此。   他叹气,单手把我的头抵到他的肩上,温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脸颊,只听他淡淡说道:“我没那么盼着你死,你大可放心,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续弦。”   我想他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让你给我守寡。”   子陵抚着我的头发,半晌听不见他的声音,我想抬头看他,他只把我抱的更紧,我只好缩在他怀里,汲取他给我的那点温暖。   子陵猛地一剖白,我并没有多当真,他兴许只是不想让我成天提醒他,免得我死了给他落个疑似杀妻的骂名,他是爱惜羽毛,不然也不会正值年少宁愿强忍着,冒着绝后的风险,也不到外面养外室姬妾。   我觉得起初在高丞相的预想里,应该是我一死他就把高子陵带回家再娶妻房,他应该没估计到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长时间,所以这段日子他看我的眼神更加的深恶痛绝了。   我为他生为高选的儿子甚是同情,和我这样的人做了八年夫妻,该是比坐牢还让他难受。   他看我不说话,把手上劲道松了些,问道:“你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又不是什么大病。”   “是嘛,为何季长宁知道?还专门给你请了大夫来。”   子陵真是和他爹一样言辞犀利,此时我若和他讲起经过便要带出陈昀,他定会问我陈昀的下场,那我就要提到谢翎,之后免不了还要说起早朝后高选吃瘪,想到白日里他爹对我落井下石,势必要带出我对高丞相的一腔不满来,便懒得去解释了,只是见他如此一本正经,若不是知道他不喜欢我,我还当他是吃醋。   我到底有些自知之明,只淡淡道:“碰巧而已。”   他听出我话里的敷衍意味,抚着我发的手顿了顿,把我从怀里放了出来,我微抬头看他,子陵也淡淡望过来与我道:“药煎好了,我端给你。”   他起身着了衣裳,把小炭炉上腾腾冒着热气的药倒进药里,端到了我手边,我倾身把药喝了,他垂眸看着我接过碗,转过身把药碗并药炉收拾妥当,便拎了出门。   他一走,我才觉方才是不是言辞间得罪了他,把他给气的黑着脸出门。   我卧在床上,片刻过后眼皮直打架,便打了个哈欠,把被子卷紧了入眠。   一夜好梦。   这几日安静修养着,不用理会朝廷里的事我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今晨日光熹微,透着镂花窗子洒在卧室里,琉璃给我端了水洗漱,我由她打理好衣着,便拎了把椅子自己到院子里晒太阳。   眼看换季,东苑里的小丫鬟们把棉被也搬出门来晒,她们自玩笑她们的并不顾忌我,朝眼看去都是如花年纪,一个个打闹起来也尽是天真烂漫的。   太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听着那些银铃似的笑,我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表妹过来看我,见我睡着,拽了我衣袖问:“表姐?你又睡着了?”   我表妹姓殷,名溯雪,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她估计是看我病中,不敢哭唧唧的刺激我,好容易有了正经样子蹲在我面前。   她只比我小两岁,今年二十三,和我同一年成亲,因无所出被丈夫立了由头要纳妾,我望着她那张与我三分相似的脸,觉得命运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   我静下来时总鼓捣着怎么让高子陵养外宅好把他踢到外面去,他偏偏不让我如意,表妹却因为感情即将被第三人插足而力挽狂澜着,或许是话本里刻画了太多出色而争气的貌美小妾把人老珠黄的正室踩在脚下夺其宠爱,抢其夫君,争其家财,造成了溯雪与日俱增的危机感,此刻她虽没有小妾迫害仍紧张兮兮的拽着我的衣袖道:“表姐,今早我收到夫君给我的家书让我回去,会不会他和婆婆已经商量好何时纳妾了?”   我不言语,只静静看着她。   她觉察出我不想在她哭闹了无数次的裹脚布上纠缠,不大情愿的转移了话题,“表姐,你的脸色又憔悴许多。”   我“嗯”了一声。   她匆忙起身钻进了我卧室里,来回翻找了一会儿,我侧首看着她,疑惑道:“你找什么?”   “表姐,你的闺阁里怎么没有胭脂?”她站在我梳妆台前,推了窗伸头看我,“连女子的衣裙也没看到。”   在我上辈子,涂脂抹粉是男儿家才会做的事情,现在我虽是个不济事的,好歹也是个将军,怎会去沾染那些闺阁里的玩意儿。   还记得五岁时我娘要给我裹脚,我站在水井边上跟她讲,要是让我把那劳什子缠到脚上就是让我去死,我娘被我吓得愣愣的,然后我梗着脖子当真把脚从井沿上抬起来迈了一步进去,直接把我娘吓晕了过去。   所以没有裹脚,不学女红针黹,都是我以命相搏得来的胜利成果,包括不去描眉上妆,不衣罗裙也是。   表妹不懂我的心,颠颠从自己房里取了胭脂水粉来,让我捧着菱花镜便要给我上妆。   我别扭的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她十分直白的跟我讲:“你脸色太苍白,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给你涂顺眼点。”   等她涂好了,我捧起镜子来看,镜像里的我脸上煞红如猪血,人气是有的,顺眼也顺眼,只是不大像个人,倒像是只螃蟹,从灰青直接到烫熟,连个曲和婉转都不带的把我给怔了一怔。   我叹了口气,把镜子搁到一边,与表妹道:“平日不见你上妆,原来身藏这样鬼斧神工的技艺,连审美品味都超脱众人,独领风骚。”   一说起话,我害怕脸上厚重的胭脂会抖下来,所以我的声音即轻且柔,连目光都是分外温和的,把表妹哄的一开心,她又要给我挽髻。   我不想头皮遭殃,拖着病体从她魔掌下逃了出来,迈出院子正碰上林韶过来找我,他从角门进来,今日换了靛青的衣裳,我差点没认出来,他蓦地抬头看见我的脸,我和他四目相对。   他肯定是觉得我病糊涂了,伸手探上了我额头。   我恹恹看着他,林韶把手抽了回去,似乎在憋着笑,只把头低着不再看我的脸,声音闷闷的十分忍耐的说:“襄王殿下与苏王爷来看望少将军,正在前厅饮茶。”    ☆、第 6 章   我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到前厅去面客。   姜守身着赤色四爪蛟龙常服,冠上八襊,与苏裕文除服色不同外,腰带上还挂着与我交换来的玉珏,此刻他撩开茶杯的手顿了顿,听着苏裕文抱怨季衡就是个老顽固,也只是闻言一笑便罢。   苏裕文端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杯茶,见我进来与我道:“今日早朝陛下指派今秋闱场的监考官,仍是季太傅主考,御史台的王怀恩从监。”   我觉得他神经过敏了些,高党的人喜欢自诩公正廉洁,我若是圣上也会选他们去监考,未必就是刻意看重高丞相的党羽,且季衡与王怀恩这种老顽固,最看重寒门仕子,他们俩一联手,便是要把考场给围得铁桶一般。   苏裕文与我父亲都是异姓王侯,苏王爷年逾花甲双鬓斑白与我老丈人高选同龄,他不像从爵就不能干政的宗室,手里实实在在攥着兵权,想想和我老丈人斗了也快有大半辈子了,都说常搁在一处的人日子久了神情会有些相似,然他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和我那假惺惺的丈人丁点不像。   姜守见苏裕文开了话匣子般还要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倒腾出来翻一遍便恹恹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今科他们俩监考,最不济正榜里的都被高党捡过去,贪多嚼不烂,有他们吐出来的时候。”   我入座在他们对面,姜守捧着茶将我望着,关切道:“几日不见,魏将军虽清瘦了些面上却有了血色,可见是平日劳心太过。”   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方才的胭脂没洗干净。   他望过来的眼眸让我想起他的母妃,萧贵妃萧汝烟,他们俩身上都有一种贵不可言的气势,我自跟随苏裕文扶植姜守与他皇兄夺储,从不敢和他多说话,便是被这股气势给摄住了,明明从他口中说出的是关切的话,听在耳里还是热的,转到肺腑就凉透了。   也可能与他生长起来的环境有关,萧汝烟再是受宠也是圣上的侧室,他虽只比长皇子姜礼晚出生两天,却不比姜礼中宫所出来的名正言顺,所以夺储之路走起来就更加艰难些。   “孤要大婚了。”姜守端端坐着,赤色常服衬得指如白玉,手里捧着茶,声音远没有他话里该有的兴奋,声音淡淡舒雅,“本王母妃的侄女,小字姮妤,下月初五是婚期,孤迎娶她做襄王妃。”   我连声道着恭喜,姜守挑眉望了我一眼,墨一样乌黑的眼眸平静看着我,调子浅浅的道:“看来孤成婚魏将军比孤高兴。”   我脸上的笑还未褪干净,闻言直尴尬,顿时觉得自己活该。   苏裕文在旁偷偷笑了声,被我瞧见了,直摆手道:“本王并非是笑少将军,是这……”他转眸四处打量我家客厅,我素爱洁净,不喜摆放招眼的物件,除了一应陈设委实没了其他东西,真不知他看了什么会觉得有趣。   苏王爷遍视一周无果,不信邪似的离了位置踱到外间,指着我家客厅门口的两根柱子说:“本王是觉得这柱子上的花纹很有趣,如此精工细作,方能彰显将军府的气势。”   柱子上的花纹确实是有趣,也确实精雕细琢,只难为他坐在厅堂,两眼却能绕开门一眼相中我家客厅门口的两根柱子,还把花纹给瞧得一清二楚,这般神威非胡说八道是不能为的。   他就停在了客厅外,两眼放在柱子上炯炯有神,朝我与襄王道:“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管我。”   气氛更觉尴尬,姜守见我坐立不安,说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此行是问你意见,你若觉得她不好,我便不娶她。”   我捧着茶的手一颤,觉得他定是误会了什么,当即表了忠心:“襄王殿下放心,待王妃入门后,臣一定待她如襄王一般恭敬,不存半点偏颇。”   他的眼神顿在我的手上,让我有种他下一刻就会牵起我手的错觉,幸好只是错觉,他把视线挪了开,声音里透着点莫名的怒气:“我是问你娶不娶,并未让你讨好她。”   他一连两句都是用的“我”而非“孤王”,语气好似真的在征求我意见,似乎我不让他娶他便真的不会娶一般。   但我若没记错,方才他自己都说过,婚期都已经定好了,怎么可能会为了我一句话去悔婚,更何况,我为何不同意他的婚事,他要娶的是萧贵妃的侄女,成婚后萧贵妃母家的势力更进一步拉拢过来,对他百利无一害。   姜守今年二十三,他和姜礼都憋着气一样比谁更晚娶王妃,实在不知道他们这么比有什么好处,如今姜守想明白了这实在是场没有意思的比试我更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如何我一向他道喜,他便这般态度丢过来,实在让我寒心。   我上辈子就是为女帝操心太过,自己一介武将和一帮文臣搅和在一起整天规划女帝在后宫的恩泽雨露衣食住行,正常人谁会愿意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来掌控,所以才招了女帝的厌恶。   此时此刻,让我再重蹈覆辙,那我上辈子血一般的教训一定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我颤着手把茶送到嘴边饮了口,润了润嗓子,道:“贵妃雍容华贵,侄女也当是个兰姿碧玉的美人。”   他不言语,我小心瞧他神色,续道,“之前贵妃曾召臣入宫,让臣劝殿下成婚,贵妃给臣看了几位美人的画像,萧姮妤貌若天仙,且出身名门,殿下应不负贵妃的苦心才是。”   姜守垂眸笑了,白皙的指尖撩着茶盖,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想法,只是他再望过来时方才的怒气一笑而散,还是那派温润模样,嗓音优雅至极:“魏将军说的是心里话?”   我看着他的笑,心里有点发毛,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招了他的眼,只是点头道:“臣为殿下高兴,并不敢逾礼。”   姜守也如苏王爷那般望起了我家四周,半晌只听他漫不经心似的与我闲谈:“韩承羽将军用起来如何?”   韩承羽本就是他府里出来的,他该比我了解。我应着:“承羽很好。”   姜守把手里把玩了半晌的青瓷茶盏搁到了手边,漆黑的似乎看不见底的眸子飘到了我的病弱不堪的身子上,淡淡问我:“有多好?”   饶是我这把年纪,也被他看的脸上一红。   我默默望着门外还在欣赏我家柱子的苏老王爷,他看的十分着迷,似乎能从柱子上听见当年工匠用心雕琢的声音,是以耳朵竖的老长,是个且看且听的姿势。   姜守还在等我回话,目光不曾从我身上撤下去,又淡淡问了一句:“承羽比起子陵,哪个更好?”   我觉得我脸上似乎充了血,不用摸都知道必是滚烫的,表妹若是看见一定会觉得我终于有了人气。   他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语气却还是淡然无所谓的调子,那态度就像是和一个朋友讨论一下昨夜哪个小妾服侍的最好,哪个最貌美而已。   我的缩头乌龟是做不成了,厚着脸皮道:“…承羽相貌更合我心意。”   姜守得到了答案,终于心满意足的叹了句:“原来少将军喜欢承羽这种。”   我沉默了片刻,实在不知道该是赞同还是反对他的话,韩承羽温顺安静,不似子陵孤高,我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他拿来作比的是子陵,我想了想,他把其余男子都拿来与子陵一一做比,我也不会选子陵。   姜守脸上终于有了笑,不像方才那般冷恻恻,我松了口气,道:“殿下大婚在即,仍抽空来臣府上探视,臣不胜荣幸。”   姜守笑意更深,让我觉得我方才的马屁拍的恰到好处。   他近日应是心情不错,便淡淡说了句:“魏将军于孤而言怎是萧姮妤可比,只是母妃劝孤尽早成亲为皇家延绵后嗣,孤不忍驳她一番苦心。”   他说得有理,所以方才是想诓我成为他驳母妃苦心的借口?   我又松了口气,险些成为他堵萧贵妃的炮灰,委实一大幸。   姜守唤了苏王爷一声,老王爷目光恋恋不舍的从我家柱子上挪开,还貌似由衷的对着柱子赞了句:“真是造化神奇,鬼斧神工……”   可恨我家这两根柱子要挑着大梁,不然我真是一股冲动想把柱子送给他让他抱回家好好研究。   我尴尬笑了声,与苏王爷道:“如果王爷喜欢,我可以请工匠给府上定制两根,再择吉时开工为王府建一间与寒舍一模一样的厅堂,如何?”   苏裕文摇头直笑,指着我与姜守道:“难为高选被她气得半死,老夫这把年纪她也来调侃,真是半分情面不留。”   我答道:“苏王爷宽宏大量,定不会与我计较。”   姜守站在我与苏裕文中间,只是望着我,含着些微笑带在唇角,浅浅而谈:“看来是孤太过小气,至今未得少将军调侃过。”   他说的云淡风轻,一带而过,并不给我辩白的机会,便与苏王爷道:“时候也不早了,魏将军陪客半晌该放她回去歇着了。”   苏王爷应着是,我送他俩出了门,望着马车尘土飞扬而去,方回了屋。   穿过厅堂,我沿鹅卵石小道一路走到东苑,才下角门,就见表妹还在我院子里等着,一脸苦花菜似的表情又来磨我:“表姐,我到底回不回去啊?”   “月底季长宁准备动身去江南,中途会经过苏州,我托他把你带回去。”   表妹又开始纠结,“初时我过来就没打算回去,住了两三天又想着他,现在他一句话叫我回去我就回去,这次低了头以后难道都要听他的了?”   她嘀嘀咕咕,又想回去又不想回去,缠着我问若是我会如何处理。   这些话第一两次听的时候还觉得新鲜,但她已经来来回回翻来覆去问了我不下五百遍,我确实不是嫌弃她,只是有些事情,还需自己拿主意的好。   她若是一开始就坚定跟我讲她不回苏州,我自会给她安排以后的生活,她就算想在将军府住一辈子我也不会撵她,但她的心性委实像是十六、七的小姑娘,一不留神便会被别人给带跑,比如此行来京,她就不知是听哪个小丫鬟嚼舌根一气之下来投奔我这个声名在外无恶不作的表姐,指望我真如狼藉的声名般去施压丈夫,让他丈夫不敢纳妾,对此我只能说,她想太多。    ☆、第 7 章   我不知道在外人眼里我是如何大权独握,一手遮天,事实上我就是一个有名无权的将军。   是,姜氏一半的山河是我魏家打下的,但那又如何,君不见络阳王一步踏错满门抄家,两个儿子韩术韩承羽一个去年因冒犯晋王于车前被乱棍打死,一个沦为男宠面首之流供人取乐。   即便是我父亲这般小心讨好皇家,当年因兵权迟迟未上交都险些被圣上下令圈禁过。   何况圣上曾聘我父亲的姐姐魏姝为贤妃,她体质娇弱,入宫两年便去世了,即使如此,也算上是联过姻亲,但圣上对我父,却不曾心慈手软过。   父亲出身微贱,凭一己之力封王拜将,偏偏有人说他是靠贤妃的裙带关系,加上后来他又娶了清禾长公主,圣上的姐姐为妻,谣言便传的更过分。   大家能够接受的,是两鬓花白未能封侯的陈淮老将军,最瞧不起的,是年纪轻轻出身微贱却声名显赫的寿王。编造流言的更加肆无忌惮去造谣长君靠姐姐和妻子谋取姜氏的河山,古来外戚干政弄权不在少数,圣上早年初登基政权不稳需要我父给他打江山,如今江山固若金汤,皇权紧握在手,便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我只知道,我父魏长君被人传了一辈子奸臣,直到死了没被朝廷揪出一点错处来,这一辈子轮到我,我自认不如魏长君廉洁,或许是我比旁人多活了一辈子,直接从襁褓跨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们便觉得我比魏长君还要奸诈,更需防备我窃取姜氏的河山。   表妹不知道这些,只当我一句话下去,便有的是人上赶着把她相公治理的服服帖帖。   且表妹的事就算我能帮我也不会帮,若真以权压人让他丈夫打消纳妾的念头,她此后在家中未必就能好过,她婆婆如何能忍溯雪断她家香火,她丈夫如何能忍被自己妻子压上一头,日子久了,就算不当着她面发作,背着她也会往外面去立外宅,或是狠下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哪怕遭到打击报复也决意休妻,待那时,她又将如何自处?   古人常言,官司好断,家务事难断,我虽不知她夫君如何品行,溯雪我是深知的,她夫君修书来催她回去,也是不想她把事情闹大,此行她无功而返,她婆婆夫君必定以为她在我面前心软,求我放过了他们一家,日后即使纳了妾,也会念在今日,对溯雪百般歉疚。   我见她一脸苦歪歪的神色,只好牵了她的手柔声道:“溯雪,那年我随父亲去江南看望重病的表姑母,表姑母放心不下你,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嘱咐我以后看顾你一些,我们两家住得远,一晃六、七年没有来往过,你受了委屈来投奔我是信得过我,那你听我一句话,表姐让人带你回去不会坑害你,我想说的话季长宁都明白,他自会处理好你在家中的处境。”   溯雪不情不愿的点头,鼻尖抽了抽,又想哭自己命苦,我一听见她的哭声就头疼,便让琉璃过来带她回西厢房去。   直到她走了,院子又冷清下来,我回房间看了会儿兵书,静坐了半晌,不觉中就到了晚上,这时节天开始黑的快了,我推开窗子向外看去,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完全枯死,蓦地想起了一句戏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池塘死寂一片,看着很是糟心。   我正倍加惆怅的感慨自己命运之坎坷艰辛,与池塘颓荷之同病相怜,就听见韩承羽敲着门扉,小心翼翼的问:“将军?你睡下了吗?”   我打开门,就看见入秋时节承羽着了一袭轻衫,容姿秀丽的站在书房门口,他似乎刚沐浴完,一把青丝尚滴着水,衬的那张俏脸更白嫩了些,手缓缓放下来垂到身后,一双翦水秋瞳将我望着。   自我卧病以后他便精神抖擞了,近几日脸上有了肉,与面黄肌瘦时明显形成对比,如此俏脱一个美人配给我这样的病秧子,实在为他不值。   他有点儿羞窘,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请他进了书房,道:“何事这时候过来?”扫了眼他的衣着,我调侃道,“还穿的这么单薄。”   承羽大约十五、六岁,个子拔的高,所以吃的胖身上不仅不显得长肉,反而看上去顺眼的多。此时乖顺坐在我床边,很腼腆的道:“入府时韶哥哥跟我讲,将军每十天换房睡,我看天色不早了将军还没来,就自己过来了。”   我比承羽大十岁,很有自知自明的想到,若是和他上床做了我上辈子很想做却没能做的事,那么百年之后旁人评价我和他的关系,应不止是好白菜被猪拱了,其后恐怕还会加上一句,老牛吃嫩草。   承羽坐在床畔绞着手指,糯糯问我:“将军,你脸红什么?”   我很淡定的咳了咳,与他道:“林韶弄错了,我是每一个月换房睡一次,今夜应该是他过来,你回去后把林韶叫过来陪我。”   承羽小脸一红,“哦”了一声,莫了回头望着我缠绵在他身上的视线道:“我穿的少是因为怕待会儿脱的麻烦…”   我连声道着:“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   我特别怕他再不走,我忍不住让他留下来,百年后真的招来无数文人唾骂我,立马上前开门送了他出去,承羽脸上漂着红,糯糯说着:“将军相见韶哥哥,都不理我。”   继而又道:“我可以和韶哥哥一起伺候将军。”   “我身子…弱,禁不起。”我颤颤打开门,见他走了,慢慢回忆起他方才的神态语气,到底是王府里的世家公子,一举一动都优雅矜持又勾人遐思,可恨他年纪太轻…可恨,可惜。   我望着他背影直叹气,蓦地听见身后子陵清浅的声音悠悠道着:“既然舍不得就让他回来,这么眺眺相望实非将军平日作风。”   我转过身回头望着高子陵,他站在回廊边角,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恐怕我方才一番□□熏心的样子都落到了他眼里,子陵的目光似含刀枪剑戟,把我心里一张纸人戳来砍去,连点渣滓都不剩。   经他一言,我也觉方才自己太过猥琐,脸上一红,与他道了声晚安,推门进书房。   不想子陵也跟了来,他顿在房门口,望着方才承羽坐过的床畔,悠悠道:“原来将军喜欢承羽这样的。”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我说这句话,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这种自己的喜好被人知晓后对方恍然大悟的样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笑着摇头,便拾起书继续读,把子陵晾在门外。   子陵顾自进屋,坐到了我对面,擒住了我举着书的手,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道:“你喜欢顺着你意思的男子,就好像韩承羽那样…”子陵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想怎么形容,“…女里女气,脂粉未脱的小孩?”   我被他的话完完全全给惊住了,当即摇头,“怎么可能,子陵你想太多了,我要真喜欢女人,为何不直接买几个小丫鬟进来。”   子陵面带怀疑之色,见琉璃也在书房,正于书案处挑着灯刺绣,便望着她低声与我道:“我记得你只对琉璃不曾离过身。”   琉璃视乎感觉到我和子陵正盯着她嘀嘀咕咕,蓦地抬头看过来,灯火底下美人如玉,目光脉脉而至,对我与子陵浅浅一笑,我忙与琉璃道:“…我和子陵说说话,你自去绣你的。”   子陵从她身上挪开视线,仍是低声与我说:“坊间流言蜚语,我耳闻过一些,如今想来…”   我一惊且惧,万分没想到子陵这般清风朗月的人也信三姑六婆的杜撰,很是无奈。   他见我不言语,只当我认了,很是心痛的把我望着,牵着的手缓缓松了开,我以为他该死心了,却不想他缓缓起身走到我身后搂住了我的腰,把我的头抵在他怀里,带着淡淡伤感道:“清儿,原是我误会你了。”   我生平没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刻,琉璃在一边怔怔看着高子陵把我抱进怀里抚着我发,着实吃了一惊,她默默收拾了针线,默默走到门口,默默把门带了出去,默默的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了我们这对八年来不曾交颈贴耳的老鸳鸯。   我咳了数咳,把子陵推了开,他那句“清儿”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浑身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我叹道:“咱们老夫老妻,我何必对你说谎,我待琉璃与待林韶是一样,我们几个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像亲兄妹一样长大,何来你说的那样不堪。”   话毕,我送子陵出门,推开们一刻又见林韶站在门口。   今天我若去赌场,相必是能赚上一大票,这样巧合的事情在一日之间偏偏发生两次。   他们平时不来东苑也就罢了,此次一个接一个过来,偏偏都要听去一些只言片语。   林韶安静站了一会,他素好玄色的衣衫,近些日子换了些亮眼的颜色穿,今日的宝蓝色很称他身姿,细细一看,开襟的秋水暗纹也是我平素喜欢的。   他望了我和子陵一会儿,平淡着脸,语调苍白:“既然已经有人来陪将军,林韶先告辞。”   我顿时苦恼该怎么和林韶解释我方才的话,林韶静静看着我和子陵,只怕方才的话是伤到他的心了。    ☆、第 8 章   子陵好整以暇的观望我脸色:“你不去追?”   我只觉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捡不清理还乱,便将他推出门,倦怠道:“你若觉得他肯听,你帮我去劝,我累了,要休息。”   子陵浅浅一笑,给我留了一片安静。   屋内烛火摇曳,我关上门躺倒在床上,望着烛火发呆,顿时觉得自己就像那支快要燃完的蜡烛,二十五、六便已风烛残年。   诚如我想的,我生命里的大运气早在上辈子用完了,这辈子越是倒霉越是来什么,我该去习惯才是,或许这样承受着承受着,偶尔还能欺骗自己,或许下一刻我就能运气一把,过一两回狗屎运的瘾。   在家里闲着多日,又将表妹托付了季长宁带回苏州,我觉得身子好了大半一般,今早出门晒太阳,懒洋洋的直想睡,门房小厮递来安平公主的烫金帖子,邀我过府赏花喝酒。   安平长公主的府上有数不胜数的名卉芳草,如秋季的华盖丹桂,单只有她府上开的最好,远远看去犹如红颜凝香,锦霞委地。木槿,竹节海棠更不必说,俱是百株成林花海一般蔚为壮观,艳丽的迫人视线。   她府上花养的好,主要是驸马的功劳,驸马爷苏珏是苏裕文的长子,他与公主成婚后便不能入仕当官,故而长居公主府内,与公主伉俪情深的同时,将一腔热情挥洒在了奇花异草间,把府内的花卉打理的井井有条。   每年换季,公主为了给驸马争取成就感,总会叫上一帮达官贵妇去府上赏花,算起来,今年她的帖子还发的晚了些。   我拿了帖子于子陵房门口道:“公主发来请帖让我携家眷过去,子陵,你可愿与我前往?”   子陵连门都没给我开,只在屋里淡淡回了句:“不去。”   我从他那吃了闭门羹,便去问林韶,林韶要陪伴着凉卧病的承羽,也不肯随我去。   我碰了一鼻子灰,便悻悻拿了帖子自己去赴宴赏花。   公主府落宅于城西,我将军府在城东,乘马车一来一回是半个时辰,待我到了地方,正是公主府门口人最热闹的时候。   我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细瞧了下,往来宾客苏党若有五个,高党也不少于四个。   他夫妻二人委实是朝中少之又少的异数,便是从开国数起也难找到相似的。驸马是苏王爷长子,公主又与晋王姜礼一母同胞,除非他们谋反,不然日后不论哪一方登基他们都稳居在了不败之地。这些官员们趋之若鹜,不过也是在找靠山罢了。   待下了马车,公主府的管家带我去后院,绕过姹紫嫣红的花海时,我有种现在方入春的错觉,进了中庭,管家的指着花园边角里一株朱砂丹桂并一盆娇容与我道:“就是这两棵花,驸马爷守在家门口守大半个月才盼到它们运来,又盼了半个月才等到它们打苞,如今开花了,驸马便习以为常,理都不理了。”   管家的话很有道理,有时我也如驸马一般拼尽全力去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待到这事板上定钉再没有一点变数了,也会将它撒手一边,与之前的热情洋溢判若两人,他们看我会觉得我做的事没有意义,但于我而言,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真正去做了,才知道什么是原来如此,什么叫茅塞顿开。   但管家务实些,玩弄花草,遛狗养鱼这些纨绔们的标配,在他眼里应是很不入流的,他肯跟我抱怨,我也作出了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管家以孺子可教的眼神望着我,穿过曲廊层层月门,到了内院,管家留了步,让院中公主的贴身女官领我进去,踏步到了里间倒没有我想象中的叽叽喳喳的贵妇小姐们,仅几个侍女在公主闺阁前立着,女官于门扉前恭敬道:“公主殿下,魏将军到了。”   一个袭红衣的侍女过来开了门,引我过去拜见公主,我躬身请安,安平在菱花穿衣镜前更衣换装,我正望见她一段雪白的脖颈,忙垂了首。   安平从镜子里的倒影见我如此,不经一笑,她纤秀的身段束着宫装,公主髻上几支嵌了垂丝海棠花样的簪子坠着流苏直直垂至腰间,明艳不可方物,声音亦是透着清丽可人的意味:“表姐,你我之间还做这些虚礼吗?”   安平唤我表姐,但我与她并没有真正意味上的血缘关系,我父虽然娶了长公主,我却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女儿,因我生母去世的早,便是她将我抚养长大。陛下虽然娶了我姑姑魏姝为宠妃,但她福薄,未能给陛下延续后嗣便香消玉殒。像我这样与皇家攀着亲故的太多,我与安平交好,她唤我一声表姐,只为不显生份罢了。   同样是我表妹,溯雪就不及她嘴甜。安平着曳地的宫装迤逦而来,把我掺了起来,将我病弱的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遍,道:“方才你进来前我就在想,前些日子母后给了我一件衣服,缎子是最好不过的,皇宫里都未必能找出几件来,我穿着太紧,现在看表姐身材,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蓦地想起被溯雪画的和煮熟螃蟹似的一张脸,尴尬道:“…公主一番好意,臣…”   无福消受几个字尚未出口,她便拽了我的手到绘着凤穿牡丹的锦绣屏风旁,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素白开襟的芙蓉贴绣襦裙,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屏风后面更衣。   她或许是一时兴起,我就成了她手底下的试验品,想我上辈子金戈铁马,今日栽到一个小姑娘手上着实可悲可叹,她全然不给我叹的机会,又把我拉到梳妆台前给我上妆,当着我的面,在我的额间恣意画了一朵嫣红的花钿。   侍女在我身后给我挽发,梳的与公主的发式别无二致,半晌,安平望着我,很是得意的道:“表姐,你快看看,镜子里这个人是谁?”   我觉得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镜中的人仍是我,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只是她的手艺比溯雪好了一档次都不止,起码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是正常的,我不由朝安平顾眄而视:“我还是换回去吧,这样穿出去绝对会颜面扫地,让宾客笑掉大牙。”   安平只是笑,把我推出了门,“你放心,你这样出去,绝没有人能认出你就是魏清。”   我的衣裳还留在她的闺阁里,此时这个样子又实在不能见人,我便等在门外,待安平出来再进房间把我原先的装束换回来。   安平更衣换妆没有半个时辰是绝不够的。我踱步在门外,心里默默同情起驸马,我才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觉得心急如焚,他平时跟在公主后面,不得等得生无可恋?   事实证明,我并不需要同情驸马,因为我现在比驸马要可怜的多,听见身后唤我“安平”的那把声音,我想,能这么喊安平的,定是晋王姜礼无疑了。   我与他见面次数不多,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来往过。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道:“安平,本王与你说话你跑什么?”   他按着我的肩膀,怔怔看着我,明知眼前的不是安平,也不把手拿开。   他这回肯定也要和高子陵一样,打心眼里认为我有磨镜之癖,与安平有某些不可告人的龌蹉,正要和他解释缘由,只是姜礼疑惑的看着我,十分困惑犹豫,又不解的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为什么孤从未在公主府见过你,却觉得你面熟的很。”   很好,他并不记得我。   我松了口气,唯恐说出话来让他想起我的声音,进而想起我就是他和高丞相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去散播我本来就不大好的声名,便默默举起手于唇上,再摆了摆,向他示意,我委实是个哑巴。   姜礼望过来的眼眸充满同情,本抓着我肩的手改抓住了我的手,叹道:“自古红颜多坎坷。”   我默默承受了他的同情,抬脚欲走,他却不撒手,仍旧同情的牵着我手要把我往中庭带,“安平换装没有半个时辰是等不来的,孤带你去中庭赏花。”   我顿时受到了惊吓,我穿成这样子,且和姜礼拉拉扯扯到外间,他眼拙认不出我,不代表别人就认不出,到时就不止声名扫地那么简单了。   他与安平果然是亲姐弟,压根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就拽着人直往前拖,他拽着我的手把我拖了八丈远,眼看要迈出□□,我望着姜礼的后颈脱口而出:“殿下,臣是魏清。”   姜礼本牵着我的手一僵,大约是没反应过来,虽抓着却叫我挣了出来,我朝他行了面王侯的大礼,恭敬道:“公主邀臣过府赏花,这身衣裳与妆容是公主心血来潮为臣打理的,恐外人见笑,只在后院玩耍便罢。”   姜礼微蹙着眉望着我,半晌过后,略带好奇的琢磨我的字眼:“外人?”   他心里怕是和旁人一样,都当我喜欢女子,是以他看过来的眼神便更加好奇,又重新把我上下打量。   正尴尬着,婢女推了门,安平束着繁复宫装,云步袅娜的出了来。她见我和姜礼一起站着,两人分外尴尬无言的样子,把我拉到她面前,一派闲聊似的与姜礼道:“晋王觉得魏将军这样妆扮好不好看。”   他是安平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怎么会驳安平的面子,彼时公主的闺阁前桂树飘着馥郁香气,滇红的丹桂花瓣萎了一地,橙黄的阳光洒在我眼前的青石地板上,我听见姜礼带着丝丝笑意,浅浅道:“是极好看的。”   我蓦地抬头望他,只见姜礼身姿玉立着,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一时间我只觉得,面前若是有一个洞,哪怕是个狗洞,我也会二话不说的钻进去。   然而上天如此残忍,连一个狗洞都不给我钻。   我尴尬已极,在心里叹着流年不利,匆忙绕开安平要进屋子里去换装束,安平牵住了我的手,道:“表姐,你难道真要一辈子穿男子的衣服,拿男子的腔调,一辈子做男儿们做的事情?何不趁今日和他们摊明白,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安平确实是在我为我着想,只是她说的这些,与我而言还不到时候。   且这个时候,就算我认了命卸下戎装,忍着心里膈应涂脂抹粉,老老实实在将军府做个与世无争的官宦小姐,其结果未必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我朝安平淡然一笑,将她的手卸了去。   关上门一刻,我将背脊抵在门框边幽幽想着,若是助姜守夺储失败,他日晋王登基,我就是血洒天坛的祭礼。 ☆、第 9 章   院内虽有百花争奇斗艳,但终究是入了秋,角门边上的梧桐苍木横斜颓顶枯黄,眼下秋风凋碧树,正是惨淡清秋的时节,枝干上稀稀落落的叶子正于略带寒意的暮秋西风中摇摆欲坠。   我站在青桐树下望着那几片焦黄叶子,不禁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场景,我卧病在榻一个来月方能下床走动,才大病初愈便来公主府与安平聊天,那时只觉身子渐渐好了,日子也终归会好过的,活的很有盼头。   然而今年,不知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场的缘故,一路上独自看去那些繁花碧树,入眼都是好的,想起的却都是它们极悲的意象,不由把心也凉了半截。   此时此刻我站在树下,再没有去年那么乐观,心里感慨,尚不知明年今朝,我可还有命再来此处,看一看公主府的繁花似锦和这棵老梧桐树。   侍女接应宾客经过角门,我听见有人唤我,匆忙回首,望见户部侍郎上官脩正几步走过来,他风采斐然站定在我面前,朝我行了个官礼,抬眸一瞬的风华盖过了院里的娇容花,面染三分笑意,语气很是轻快:“魏将军站了许久,此处僻静太过,凉风刺骨,何不与下官往人群处走?”   我颔首,与他一起迈出曲曲幽径,远远看见公主在花园正中心摆了酒席,正和一众贵妇小姐们聊天猜谜,驸马和苏王爷等人在另一桌行酒令,其余未入席的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作诗谈曲,   我朝热闹的人流里去,方站定,身边的上官大人便道:“高丞相也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望了过去,我老丈人高丞相正和晋王姜礼并季太傅站在月桂下话语闲长。   高选扶持姜礼在朝中人尽皆知,只是我丈人好面子,哪怕人尽皆知了人前还是装着与晋王并不熟的样子,这点苏王爷就不如他老奸巨猾。   他们轻易不扎堆,如今聚在一处,可想而知不是聊聊闲话那么简单。   上官递与我一杯酒,道:“萧贵妃母家一个兄弟萧几道在镇江任都转运盐司的都转运使,这次季长宁去江南肃清贪吏时,查出萧几道贪污受贿,包庇商贾倒卖私盐,已经递了折子回来,季长宁至今没让人把案犯押回京,估计是想在三司会审前,让萧几道在都转运盐司和江南丝绸制造司再咬出几个关系人来。”   萧贵妃是姜守的生母,上官的言下之意是高党打算在萧家此事上大做文章。   我默默听着,并不想发表意见,也不想让上官觉得我马后炮。   我记得此前,我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过萧贵妃,高党马上要去江南大动干戈,无奈贵妃表示的她母家手伸得太长,马上抽身会惹人怀疑。   上官状似惋惜的道:“萧几道依仗着宫中贵妃和萧家庇护,以为季长宁不敢动他,找人在密室里动手脚作假账改账簿,顶风作案被季长宁抓个正着,真是……”   他脸上带着揶揄之色,饮了口青玉杯中的酒,把话咽了回去。   我默默的表示无可奈何,再投以同情的目光。   上官将萧几道的遭遇与我仔仔细细叙述了一遍,我表示同情之余仍是不去评价他的行为。   上官见我一派沉痛之色,也表示沉痛:“我怀揣最大的善意表示,惟愿萧家不会被他拖累。”   萧家何止萧几道一朵奇葩。   我没有上官大人那么乐观,萧氏一门上辈子该是积了大德,出了萧汝烟这个贵妃得以鸡犬升天,萧汝烟诞下姜守以后,她母家迅速做大,从没落氏族跻身朝政得到了一股势力拥护,然而萧家的这些人没有半点萧贵妃的手段心计,大事上目光短浅也就罢了,在扶持襄王一事上也一直摇摆不定,非得姜守娶了萧家的女儿,日后萧氏能沾到襄王妃的荣光才肯下定决心。   此事已经揪出了萧几道,开了这个口子,再由季长宁查下去,难保他不会沿着口子撕开江南的平静画布,把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挑理清楚,将帘幕后的人都拽到台前。   我不认为萧几道能扛过高党下死命的逼供,我也不相信萧几道招供以后萧家能有几个可以干干净净的择出去。   高党在姜守与萧姮妤即将大婚的节骨眼上拿下萧几道,我若是姜守,定会觉得怪恶心的。   我环视四周,姜守没和苏裕文一起来,估计是萧贵妃找他入宫商议此事对策去了。   我与上官谈笑许久。暮色渐起,花圃里的朝颜卷了花瓣,夕阳斜下,枝头上两三只百灵鸟叫个不停。   我道:“时候不早了,上官大人与我一起出府吧。”   上官浅笑颔首,我与他方踏出门,便听见有人在唤上官留步,他略略回身望过去,转过头来朝我尴尬一笑:“是户部的同僚,请将军稍等,我与他说两句话。”   “既然如此,你先去忙,我自己回去。”   上官连连抱歉,快步到了紫藤树架起的花廊下去会同僚,我独自踏出大门,橙黄的夕阳洒在鞋尖上,我垂首看了会儿,大约过了一刻钟,我回身探着头望向廊下上官和别人言谈甚欢的背影,觉得他一时半会应不会出来了,便叹了口气,独自走到大街上。   公主府前停了太多马车,此时大家出府车水马龙,我一时竟找不到来时乘的马车。   蓦地听见,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姜礼,在我身后道:“魏将军,孤的马车要路过城东接友人,不知将军可否与孤顺路同行?”   我回头疑惑的看着他:“我记得晋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就离席了,怎会……”   他不说话,只是吩咐人把马车牵过来。   姜礼着的墨色常服在夕阳下泛着肃冷,我记忆里他就沉默低调,偶尔在朝堂发言亦是惜字如金,我不常见他笑,自我入朝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是方才在安平闺阁前,他染着一丝笑意看我。   他的性格与姜守很不一样,姜守温文,虽然内敛,举止透着皇家贵气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不可亲,我虽疏远姜守,却不会排斥和他说话,同为兄弟姜礼却是看上去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姜守,安平,在一众皇子皇女里是陛下最喜爱的三个,三人年龄又相仿,自小锦衣玉食前拥后簇,按说童年不该有过什么阴影才对,为何一个比一个让人觉得心计深沉,琢磨不透。   我实在看不透他想干嘛,这时又找不到我府上的马车,达官显贵已然把近处的马车包尽了,车马拥簇间一时半会估计是找不出空闲的车马来了。   想到公主府与我的将军府一个东一个西隔了十万百千里,我也不矜持了,顾自钻进姜礼的车辇里。   行车半晌,他看着车外,也不和我聊天说话,我和他干巴巴坐了会儿,他突然问我:“魏将军和安平很熟?”   “长公主礼贤下士,承蒙不弃,臣与她勉强互称知己。”   他面上平淡,与安平肖似的眼眸扫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到了车帘外。   他这爱搭不理的样子直让我觉得和先前拽着我就要去赏花的晋王殿下判若两人。   我也把视线转到车外,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奇景,吸引的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其实京城的夜市很美,以前我身子还好着的时候喜欢独自沿着护城河走到城墙底下,穷着气力拾阶而上到巍峨城墙,站在垛墙后面向对岸看去,有时是日暮沉沉,有时是天黑如墨,放眼望去壮阔城池尽收眼底,到了夜里,鳞次栉比的商户举灯迎客,那一片片的灯火,如散了串的珍珠,坠在黑色绸布上。   现在的我,是没有那个气力去折腾了。   我想想叹了口气,侧回身子,不期然对上姜礼视着我的眼睛。   姜礼收回视线,把目光挪了开,问道:“方才在叹什么?”   “臣感慨在陛下宏图伟治之下,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目之所及皆是繁华锦绣,故有此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姜礼竟是浅浅一笑,眸底含了些意趣似的把我看着,“你要叹的难道不是襄王和旁人成婚了吗?”   我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呕死。   又恐越描越黑,便道:“殿下,臣已有家室,又年长襄王,怎会和他有所牵扯。”   “既然不是,为何做出这般神情惹人误会。”他凑了过来,淡淡道,“你郁郁寡欢,又是为何?”   “……”   我觉得应该是每天有无数人对姜礼贴笑脸,他看到我面无表情,不知我这是正常情绪,并非郁郁寡欢。   “魏将军,孤了听太多你的传闻。”姜礼理了理衣袍,把视线放到我腰间配着的红玉上,眉目间沾染着笑,“安平常和孤说起你,你确实和平常女子不同,以前孤以为你是第二个安平,今日却发现不是。”   他的话说的留有余地,并不评判我是怎样的人,只是望着我,目光在我腰上的红玉上徘徊:“守弟及冠时,萧贵妃赐给他一块洇着红的玉,是父上当年给贵妃的定情之物,他放在王府里,三年来未见他戴过,此玉是水滴形状,看上去就像一滴珠子大的血,孤见过一次,如果再看到,应是不会错认。”   我将手挪到腰间,盖住红玉,恹恹靠着车上软垫,把视线挪了开。   姜礼复看向别处。   至此无话,待到车马停住,侍卫上前撩开车帐,躬身道:“魏将军,将军府到了。”   姜礼也随我下了车,两三个侍卫跟在他身后,晋王顿在石狮子前,在我门前望了望,转头问我:“魏将军不请孤入府坐坐?”   “殿下不是要接人?”   “天色已晚,他等不及应该已经走了。”    ☆、第 10 章   我忙躬身道:“晋王殿下纡尊臣府邸,臣本该香薰陋室,清水洒道去迎接才是,如今寒舍方修整完,尘蒙廊舍,杂垢院庭,实不敢有秽晋王尊驾。”   姜礼扫了我一眼,声音淡淡的传入我耳内,我俯*下*身子只能看见一双掺了银线绣瑞兽麒麟的靴子站定在我面前,他抬袖把我扶了起来,“孤将你从城西送到城东,绕了半个都城,如今你到了家,连口茶水都不给孤喝,委实太过分。”   说完他顾自进了门,我跟在后面,小心且殷勤的问:“殿下喜欢什么茶,臣派人去备下。”   “普通茶叶即可,孤于此事上不挑。”   他安安站在客厅,顿住了步子,蓦地回头问我:“听说你府上有男宠成群?”   我擦了汗,自觉风雨中飘摇的身子不可再受惊吓了,只躬身道:“殿下,您觉得一个夫君两个男宠算成群吗?”   姜礼闻言略略点头,便择了方椅子坐下,婢女奉了茶来,他端着茶杯,嗅了下氤氲的香气,又问我:“是雨花茶?”   我愕然点头。   “原来魏将军喜欢南京茶。”   他浅尝辄止,把茶盏搁到了一边。   他这一连串动作让我想起我老爹,当然不是说他动作老成,面貌沧桑,而是在他面前站着,对着他丰神俊朗的模样,我实在提心吊胆。   他和姜守可见是一家人,骨子里透着让人胆寒的气质。   姜礼看我站在他面前不敢妄动,便道:“魏将军,怎不坐下?”   如果说方才我觉得今日的尴尬气氛该到头了,我就真是太天真。   姜礼难道一点不觉尴尬?我侧首瞄了他一眼,他顾自看着我客厅里的摆设,可能心里在想,原来传说中虎穴狼窝的将军府便是这个样子。   他面露一丝疑惑:“魏将军,你客厅中怎么一件陈设也没有。”   他坐着我家小叶紫檀的椅子,拿着我家青瓷茶杯喝茶,闻着我家翠玉熏笼里蒸出来的熏香,说我家里一件陈设都没有,我觉得他何止眼拙,可能已经半盲了。   我只好道:“殿下觉得应该摆些什么?”   姜礼一身墨色衣裳,快与屋外墨色的天融为一天,我抬首望着他时,蓦然想到,我不能再让他留下拖时间了,不然他该借口,城东与城西绕着都城大半,到家就入夜了。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姜礼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屋外墨一样黑透的天,貌似才发现一般,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继而一本正经的道:“竟已入夜了…孤的府宅距城东行程太远,回府时又是一番折腾,既然将军问孤的意见,孤便留在将军府住一夜,好好帮将军参谋一下客厅陈设。”   我对他的言辞表示理解,也并未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却捧了茶,斜觑我一眼,“魏将军不愿意?”   “不…不,臣荣幸之极。”我只得立即起身去给他布置住处,晋王身体贵重,自然不能给他一般宾客的厢房,我命管家将西北角那间将军府落建后还不曾住过人的最大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给姜礼住。   那间房子里面一应摆设都是齐全的,且房间里的用品俱是鎏金烫银,美玉镶嵌的精品。   将军府落建时我还没出生,据说那时候陛下与父亲尚算亲厚,陛下赐下宅基后,父亲为预备陛下万一兴起来访留宿,便专门空出了这么个房间。   眼下只需简单洒扫,管家领了几个丫鬟,把桌子板凳擦得锃亮,细扫了灰尘,便请了晋王过去入住。   姜礼悠悠踏着步子,倒不急着进房休息,反而看了我一眼,道:“魏将军,怎么脸色这么差?”   “臣…体弱多病,可能苍白了点,也算常情。”   他的眸底藏着笑意,玉白的手探出来抚了下墨色的袖子,淡淡道:“魏将军要注意身体。”   “殿下说的是。”   姜礼说罢悠悠进了房,顾自休息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朝堂上惜字如金的晋王与此时又截然不同,他委实太多的面目直让我招架不住。   我叹了口气,回到东苑。   夜色幽幽,寒风料峭,月色从枝丫里漏着,一片片落叶砸在头上,我头一次体会到何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快步走回书房,琉璃给我解了衣裳,见她带门出去,我便撩开被子摸上床,待要钻进床里侧,只碰到一团柔软事物,我疑惑,触手是温热的,才掀开一瞧,只见韩承羽着了单薄里衣躺在床上,正双目无辜的看着我。   今日受的惊吓太多,我颤了手平复心跳,柔声问他:“你不是受风寒病了?怎么躺倒在这?”   “我算着日子…今日该是轮到承羽来侍候…将军,我就是头还有些晕,身子已经好了,不碍事的。”他脸上飘着红,又略显拘谨,那双眼睛汪着水把我看得心跳停一拍。承羽苍白指尖撩开了我衣衫上的结扣,巴掌大的脸虽微微垂着,那抹丽色却在一瞬间把人的心都给勾走了。   我虽短暂色迷心窍,到底把持住了。   忙把他推倒在床,他分外紧张的看着我,十五、六的年纪应是什么都不懂才对,他却轻启红艳艳水光十足的唇瓣,敛目低声道:“将军,我在下*面也可以。”   我给他盖好被子,发梢扫在承羽的脸上,他紧张的缩了缩。   我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一点曾经显贵人前的痕迹。   我不觉得自己比承羽高贵到哪里。若是当年父亲拥权自恃的罪名被坐实了,可能我如今也如承羽一般躺在床上让人恣意爱怜。   或许比他更不堪些,那些抄家后走投无路流落烟花的官宦小姐并不是没有。   曾经显赫无匹的身份被褫夺后,仅能依仗的就是一张还不错的皮囊,给自己谋一个好归宿,其后或被颠簸转卖,或红颜老去色衰爱弛。   等待着的只有花落成泥碾为尘土。   韩府抄家后,陛下让他兄弟二人活着,却给他们这样一个身份去活,为人孪宠,做人玩物,受人欺凌,这些的折磨实在远甚于任何一项酷刑。   承羽笑的可爱,糯糯问我:“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给他掩了被子,道:“屋里太热,出去透透风。”   我穿着单薄里衣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屋外那轮月那么亮,照在手心里若有实质,我受着冷风吹在身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此番我也算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了吧。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身上蓦地一暖,我揪着披风一角把自己紧紧围起来,回头看见林韶满目关切的看着我。   冷暖交错的刺激,我的鼻音浓重:“你怎么还没睡?”   林韶的声音总是柔柔的,说的我心里起了一阵暖意:“少将军夜深还没回来,我不放心。”   我朝他笑了笑,起身与他说:“今日让你跟我一起公主府赏花你不肯,你知道吗,你喜欢的桂树公主府单品种就有十几,我折了一枝掩在袖里带回来了,拿给你看。”   林韶拽住我手腕道:“罢了,明日再说吧,夜里寒气重,少将军快进去休息,别再走动了。”   我望着他的手,他常年练剑,虎口和指节处有一层厚厚的茧,他不常碰我,说是怕这些粗糙茧层擦疼我。   我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娇弱,此时他的手牵过来只能感到他掌心温度,并没有他说的粗砺扎人。   林韶蓦地抽回手,垂着头待在原地,我望着他月下的影子,不知道何时起我和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这个异类被名门闺秀们排挤,只有他和琉璃陪着我。   我还记得,那时月前廊下,我和他坐在一起,无话不谈的样子。   林韶的声音虽暖,也只薄薄两句:“将军,林韶告退。”   我点了点头,看他渐渐走远。   月华洒满了庭院,他的背影单薄,我不知何时林韶能回头看我一眼,或许他就会明白,我和他,原也有许多可能。   推开门,听见承羽浅浅的酣睡声,我悄无声息的吹了蜡烛,在朦胧月光下摸索衣架上挂着的外衫,取出袖子里一截桂花枝,我把它放到只白玉水瓶里,桂花清幽的香气扑鼻,承羽于睡梦中呢喃着:“好香……”   我见他睡得熟了,不忍再吵醒他,就取了衣裳到隔壁去睡。   琉璃一早推开门让我洗漱,“晋王殿下已经起了,在大堂用早饭。”   我匆匆换了衣裳出去,琉璃道:“将军,要不要请姑爷也一同去陪客?”   我直摇着头,我和子陵半年多没同张桌子吃过早饭,如今让他去陪,他肯不肯的先不说,我和他感情疏离的真相也必定暴露人前了。   我匆匆去了前厅,然而不如我愿,子陵当真坐在晋王身侧。   我隔着几步望过去,子陵和晋王正说着话。   我是听安平说过,子陵小时候陪晋王读过书,然而见他和姜礼说话的样子,倒像是相交多年的好朋友。   姜礼坐的位置正能看见我,便朝我道:“魏将军,起得好早啊。”   是挺早,毕竟没几个人喜欢凌晨起来吃早饭。   我觉得姜礼是故意的。他昨夜把我将军府使唤的翻天覆地,今天一大早又起来折腾,若他这样子自己能舒服也就罢了,偏偏我刚好能看见他狭长眼眸下睡眠不足的淤青。   折腾了别人也倒腾了自己,何苦呢。   “魏将军在想什么?”姜礼淡淡问我,又朝一旁陪坐的子陵问,“魏将军平常与你说话时也是这般心不在焉时时走神吗?”    ☆、第 11 章   子陵搅着一碗小米粥,闻言一笑,竟点了头,“她时常如此,殿下习惯就好。”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明澈的眼睛看着我,唇角淡淡的笑,说出话的时候好像我和他真的是一对和睦夫妻,一起平淡顺遂着过了多年。   姜礼身着常服坐在东首,身后站了两个侍卫,一派贵气昭彰,闻言不可置否。他一双手笼在袖子里,面前一盅碎玉米羹动也没动。管家深得我心,给他备用的碗筷俱是金石玉皿,便是他手边那只最不起眼的调羹亦是象牙柄包金绘,他顺我视线垂眸看了看调羹又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的道:“将军府里的东西比孤王府里还精致些。”   昨日他才打趣我府里没有好东西给他用,如今给他用了好的他仍咬住我尾巴不放,真是好难伺候。   我入座和子陵坐在一起,子陵递了双筷子给我,我垂眸接过去,朝他谢了声。   我细细喝着粥,蓦地听见晋王悠悠道着:“将军府上的早点也很精致。”   姜礼白皙如瓷的手指捡起银筷从挨他最近的小笼屉里挑了个小笼包出来,搁到包金边的玉碟里。   这些王孙公子们吃饭也是要人喂的,他肯自己动手,我也就一看而过。难道真给他找个貌美如花的小侍女喂到他嘴边?他再一磨蹭,莫不得等到晌午,又得让他蹭一顿午饭,然后他再再磨蹭,今夜又要搅的我府里人仰马翻。   我指望着他吃快点,快点家去,他偏不顺我意。   此时觉得额前两根青筋跳的猛快,似乎有不好的征兆。   姜礼注意到我的视线,淡淡道:“将军脸色好难看,莫不是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   我颔首。   “将军体弱应注意身体,不要沉迷美色耽误了养病。”他拾起搁在玉碟边双面三异绣的锦帕擦了下手,又将帕子摊了开,望着帕子上针脚点滴不漏的双面异色牡丹,又叹了句:“将军府上的苏绣帕子也比孤府上精致些。”   额上两根青筋跳得更快,我咬紧牙关等他后话,姜礼望过来的眼眸依旧干干净净澄澄澈澈的,他正要开口,子陵突然插话:“殿下,早点既然精致就趁热用吧,快凉了。”   姜礼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端起碎玉羹一饮而尽。   我也匆匆几口吃了早饭,正打算叫来管家安排送姜礼出府,晋王道:“不急,孤看了将军府的摆设,大厅搁些东西才不显冷清。”   “…殿下事物繁忙,臣怎可在这些小事上劳烦殿下。”   “魏将军不信孤的眼光?”   “……”   “走吧,孤同魏将军去南城书影胡同的珍宝斋添些家当回来。”   我问子陵可愿同往,子陵点了点头。   我们一行三个浩浩荡荡去珍宝斋,姜礼坐在车上又不说话了,子陵替他解释:“晋王从小时起坐马车便会晕吐。”   又是折腾别人,也折腾了自己。   我默默看着姜礼侧颜,觉得他长的比姜守精致耐看,眉眼处处透着风流,不过他委实是太能折腾人了,姜守一派温润谦和,他却架秧子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玩心甚重,一扫我平日对他刻板寡言的印象。   姜礼看了过来,问:“魏将军又在想什么?”   我忙回神,道:“臣是看车外街市热络,人流川息,一派繁荣之景,每每见之便想到陛下与众位王爷呕心沥血方建起了这盛世山河。”   我说的端正而恳切,很想掐住掌心挤出两行热泪来。   姜礼唇边又泛起微微笑意,他在我腰上巡回,蓦地问道:“将军昨日腰间配的红玉呢?”   “红玉贵重,已经收起了,臣下次佩戴前定先沐浴焚香。”   “哦。”晋王的笑已然藏不住,盈在眸子里,微咳了声,又问子陵:“她平素也这样子说话?”   子陵见我正襟危坐,也觉得我紧张太过,便牵住了我手:“晋王殿下平易近人,你不用太拘束。”   子陵只是没见过晋王冷的直扎人的样子就觉得他平易近人,也许有一天我能和姜守闲话家常,和姜礼,我只觉遥遥不可及。   晋王扫了我眼,与子陵缓缓地道:“你看,她又走神了。”   “臣……”   “不必解释了,想来也是,明日便是襄王大婚,将军郁闷,孤能理解。”   一口老血滞在嗓子里将喷未喷,我紧攥着手,觉得自己再理会他就是自寻不快。   姜礼倦倦靠着软垫,这一路上也就未再开腔。   子陵尚牵着我手,手心干燥散着暖意,我久病,掌心总是冰冷的,此刻躺在他手里,说不出的舒服。   他不撒手,我也就由他握了去。   我对古玩不太擅长,就算把魏晋年间的字画说成新作放在我面前,我也会点头称是。更遑论讲出它有什么好来。   我上辈子就是武将,勉强写得一手隶书飞白,被人赞过两句,其余附庸风雅之事便是再没有了。   此时我像睁眼瞎子似的穿梭在珍宝斋里的黄藤架子里,看着这些稀世奇珍委实是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了半晌我便觉得胸闷气胀,歇在一旁和掌柜的聊天,子陵正陪姜礼挑东西,他俩品味相合,眼也毒的很,摸上手觉得好了便叫人包起来,不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我看着他俩无话不说的亲密样子,心里徒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姜礼赖在我家迟迟不走,莫不是为了子陵……   这个想法也就是一露头,我刚掐死它又冒出来,老是在我脑子里面晃悠。   越看越像,越看越觉得他俩亲密的过了份。   假设一下,高子陵孤高如冷月却愿意入赘到将军府,应不止是他老爹让他做眼线,他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估计也有为了帮助自小在一处读书的姜礼所做的自我牺牲。   他们本是日久生情情投意合,却被我这个恶人横刀夺爱,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姜礼要调理我神经,高子陵为什么不在外面养姬妾。   因为他们是一对爱在心口难开,互相爱慕却深藏心底,一直为对方默默付出,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断袖。   我觉得自己委实是个人才,透过如此复杂的关系摸清楚了他们本质。   想到这里我就不怪子陵八年来对我的冷淡了,他既然不喜欢女人,以后我也当少在他面前提养外宅的事,免得徒惹他伤心。   子陵曾说他错怪我,其实他说错了,应是我错怪他了。   我对他们坎坷的命运表示同情,并慷慨解囊买下了他俩挑选出的古玩玉器,掌柜的把东西装上车,我们一行走出珍宝斋,迈出门时子陵脚下一滑,姜礼稳稳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看在眼里,我心里有了判断,子陵文弱,应该是下*面那个。   “魏将军,你笑什么?”姜礼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眸子底下暗藏汹涌,似乎察觉出我所知的真相。   我忙摇头,“时间还早,不知殿下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相处多年,虽不亲厚,子陵却是了解我的心思,他皱了下眉,把手从姜礼的扶持中抽了出来,美玉似的脸上有几分薄怒与我道:“魏清,你方才胡思乱想什么?”   他头一次连名带姓唤我,我觉得他不应如此紧张,我并没有表现出对他们关系的鄙视,相反,我是持理解态度的。   便只是笑着摇头。   子陵望了我一眼,扔下我和姜礼便先上了车。   我和姜礼跟在他身后,姜礼悠悠然于我和子陵间望了数眼,最后评判道:“你们夫妻二人,一个怀疑妻子有磨镜之癖,一个怀疑丈夫有龙阳之好,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并非因为子陵原先诬赖过我就对他打击报复,而是他和姜礼一番动作太引人遐想,而且当今盛行男风,子陵自视甚高看不上女人转而看上男人也并不稀奇。   这一路,我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他们不必顾忌我,子陵脸皮薄了些,手攥的死紧,闭目假寐,不看我也不看姜礼。   姜礼晕车倦怠,也不想开口。   他们都不说话,我自说自话又觉尴尬,便闭了嘴微眯了会。   于是,大家各自安好缄口不言,很是安静的回了将军府。   这一番回府天色又晚了,姜礼不提离开我也就由他去了,只是看着子陵脸色不大好看,我便于僻静无人处偷偷牵了他的手道:“子陵,人生须臾数十载,弹指一瞬,韶华转白首,浮华一世,水过不留痕,不用管世俗的眼光,遵从自己的心意便可。”   子陵把手抽了出来,一方明泉似的眸子望着我,冷冷笑了一声,不识我一番好意,淡淡道:“便如你和季长宁?”   子陵站在松树下,浅绿色的衣衫快融进了景里,语气说不出的凄凉:“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会有多难,若是一封和离书,我现在就可以写给他。可他不提,绕过我回了北苑。   又是我与他的一次不欢而散。   夜里风紧,我回忆起子陵的话,他又开始怀疑我和季长宁有私,不知他是不是长待在家里闷出病的缘故,想法总能跳脱出去达到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不像安平驸马,拉不下脸去摆弄花草成别人口中笑话的纨绔子弟,也不愿走出将军府去寄情山水。   我想起来上辈子那些薄命的男子,莫不都是整日胡思乱想害了病出来,起码他也应该有卧底的职业道德,在我病死前好好撑住,盯着将军府的异动才是。    ☆、第 12 章   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饭,我知情识趣挪了座,让子陵和姜礼坐到一处。   今日管家给晋王换了副碗筷,与我和子陵的别无二致。姜礼眸底含着笑,与我道:“魏将军,今日孤同你一起去赴襄王的成婚大礼。”   我颔首,与子陵道:“平素你总在家闷着,陪我们一起去。”   子陵淡淡道:“不去。”   他这么一说,姜礼可能觉得与我同行没了意思,问子陵:“是不是病了?”   我也望向子陵,他摇头,翠绿的衫子架在身子上,确实单薄了些。我蓦然发现,子陵仍是那个月朗风清的子陵,只是这八年过去,他一年比一年憔悴,看他为心中所爱如此消磨自己,真真是让人心疼。   姜礼可能也愧疚了,离座到了子陵身边,安慰道:“有些人,有些事,你越去在意恰会适得其反。”   闻言,我压低自己的存在感,做出失聪状,好似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他两站在一处时,无论模样还是年纪都极般配,好似画里面走出来的人物,精致又耐看,我不由在心里叹着:好一对苦命的鸳鸯。   这两只鸳鸯当着我的卿卿我我,我只好越发压低存在感,然子陵脸皮太薄嫩,见我望着他两,便蹙了眉,将手里筷子搁下了下来,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径自起身回屋,留下我和姜礼面面相觑。   姜礼一脸看戏的表情看我,他确实是个没心肝的,这时候也能笑的出来,我问他:“你还不去追?”   姜礼只是摇头,那双透着风流姿态的眼睛只是平静的观望我,半晌道:“少将军,你既然不想让子陵去襄王府在你与高丞相之间为难,大可把缘由说给他听,子陵是读书人,有些玩笑话开的过头他会当真。”   他敛了笑,顾自起身,“马车候在府外,不要让孤等太久。”   晋王又倦怠的靠着软垫,头转向车外闭目假寐着。   我也看向车马外热闹的街市。   “每次见你看着车外,孤总好奇,是什么吸引的你全神贯注。”晋王仍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传过来,“后来发现,你只是在走神。”   姜礼微睁开眼,一双透着亮的眸子好似能看见我的心底,声音淡漠而清晰,“走神过后死不认账还说出许多歌功颂德的话来欲盖弥彰 ,在孤认识的人里,你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谁?”   “季长宁。”姜礼的声音倦倦透着乏意,“季太傅古板严厉,长宁天性洒脱却自小受他管束,假话说的久了,连自己也信了。”他望过来,“就像你,口不应心,言不由衷。”   我把视线转到窗外,对姜礼的话不予评价。姜礼见我不理睬他也就没了继续剖析我心理的兴趣。   马车摇晃,纱帘轻抚在脸上,我觉得这辆车要是能这么一直行驶下去,偶尔能看看外间风景,漫长而没有尽头,就好了。   襄王府外红绸满目,两头石狮子上亦系了大红彩带,往来宾客穿红着绿好不喜庆。我给襄王备的是他送我的红玉,管家接礼道谢,又见姜礼与我一路,便亲自送我们到里间入座。   待从襄王府用完宴席回来,姜礼一直望着我的脸色,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肯定我和姜守会有私情,总想从我脸上看到类似伤心的情绪,我恹恹靠着车,耳边呼呼冷风灌进耳朵里,若说这趟出门非有什么收获,便只有对高党虚伪做派的一点敬佩罢了。   他们赶在姜守大婚给他送了萧几道革职查办的大礼,确实很会挑时候。   “你若是心里难过,可以哭出来。”姜礼安慰我,“孤不会跟旁人提。”   我冷冷笑了声,只把眼睛闭上,懒得看他。   姜礼什么表情我看不见,只是他的声音格外的温柔:“魏清,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孤和你第一次见面。”   我心里霎时空了下,只觉得脑子闷闷的,原来他还记得。   姜礼淡淡道:“那时候你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仍靠着垫子,眼都未抬一下,“确实,那时候臣尚身体健壮,不似现在病体飘摇久治不愈。”   姜礼叹了口气,未再提了。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回忆十年前,那时候父母健在,寿王府虽然偶有风波但一直欣欣向荣着,我虽被名门闺秀排挤到底没放在心上过。   那时候我和父亲领了圣旨一同去宫里向陛下谢恩,正当春风得意年少轻狂,与姜礼说话,自然不似现在小心翼翼,通常随了我前世武将的性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满腔热血尽数说给别人听,恼了人也未可知。   年轻时候我总爱读些豪情壮志直抒胸臆的诗,偏爱花红柳绿热热闹闹的戏码,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现在常捡来读的往往是一些政客传奇,发现各朝各代声名显赫的功将们加官进爵后得以善终的少之又少。   就像我父亲魏长君这类功臣也是。七年前,得知我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禁军把他尸体送回来搁到月光浸的惨白的院子里,紧接着,陛下诏我进宫安排寿王逝世葬礼的一系列规划。   那时候陛下正当壮年,与我父亲同龄。在陛下初登基羽翼未丰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父亲为他征战二十年,帮姜氏打下半壁江山,二十年来,他们两人一起打过仗,一起喝过酒,看过苍茫塞外的圆月孤烟,去过的金戈铁马的北疆战场,闲时谈心,兴起喝酒,谈过人生,谈过理想。   父亲见到了陛下从一个毛躁易怒不被满朝文武信服的年轻帝王到文韬武略扩土开疆的千古一帝的全部时光。   他恐怕至死不知,他誓死效忠的陛下早开始猜忌了他,自从父亲娶了长公主,这份猜忌就更添分量,陛下前后檄过父亲两次兵权。   第一次是在我十五岁时,作为补偿,陛下给父亲加封了寿王王位,亲自给将军府题了寿王匾,又听说我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准我在兵部入职,我们全家领了圣旨进宫去谢恩。   第二次是在我十八岁,边关战事又起,守城将士连连败退,朝廷实在无人可用之际,陛下又给他赋了兵权让他出征北疆,后来战事连连报捷,陛下却比吃了败仗脸色还难看,父亲或许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未必是一个善于揣度上意的人臣,功高震主的结果往往不是再晋官爵,若是再已经没有爵位可封的时候,那么死期也快到了。   只是可惜枉费了陛下准备好的欲加之罪,父亲因伤口感染死在了回城半道,陛下也该知道他一连十几道金牌催父亲回京,他带着伤焉能好过?我父为了全一片赤诚之心,到底实诚了些,只是这突发事件慌了陛下的手脚,他该是觉得长君只得死在他手里,又或是觉得白费了心机准备这些圈套都做了无用功,所以得知死讯,陛下诏我去商谈葬礼时,是很沧桑且难过的样子。   高丞相是建议,前方战事还没有停,为稳军心应暂不发丧,先秘密把尸体运回京来,待到酬军宴后再说寿王乃是醉酒失足,溺水而亡。   我那时候尚没有从上辈子血的教训里总结出经验,说出来的话应是不大中听,在朝堂上因亡父对外发布的死因,一番感慨陈词惹了我老丈人不快,引得高党对我口诛笔伐,说我不顾大局,又将数月前陈淮老将军自刎君前的事拉出来数落了亡父一顿,高党抱团群讽我的嘴脸,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   那日我从朝堂退到家里,抱起父亲尸首,第一次失声大哭,那种痛苦与屈辱是刻在骨子里,此生忘不掉的。   有时候彷徨而至的悲痛就像诘屈聱牙的古文典籍,它一字一句摆在你跟前,眼睛在读,心里就是不明白。我看着父亲的尸体,总觉得他下一刻会站起来,可是直到棺材板盖上,钉死,他也再没有睁开眼。   他虽不是带给我魂魄的生身父亲,但每每想起他脸色惨白的躺在棺材里,即使过了多年仍会心间霎的一痛。   或许是吃了太多嘴上的亏,我便成了姜礼口中的口不应心,言不由衷。   马蹄哒哒作响,姜礼与记忆里十年前的模样相差无几,神色却是更添皇室贵胄的器宇轩昂,我望了他一眼,便转过头撩开烟青色的纱布帘子,把视线放到街市上。   待到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姜礼撩开帘子与车夫道:“转道去晋王府。”   他下了马车后,让我在车上等着。   过了半晌,晋王让侍卫把一架白玉屏风装到箱子里让我带回去,我皱眉看着箱子,道:“晋王一番好意臣心领了,此物实在贵重,臣实不敢受。”   姜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守弟的红玉比这个贵重,你不是受了,为何孤给你的你却不要?”   “臣之前不知红玉珍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后再三思量,今日已经将红玉做襄王大婚贺礼送还襄王府了。”   姜礼闻言一笑,却像是真正意义上的笑了,很是风轻云淡的道:“既然如此,你且收了,待孤成婚时你再送还回来。”   “何必……”如此麻烦。   我想了想他不达目的誓不停止折腾的手段,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姜礼吩咐人装箱放进马车,便与我告别。   我望着他的背影,着实松了口气,他总算是回家了。   不想侍卫装好了箱子后与我道:“殿下方才吩咐,等将军回府时与将军说,明日辰时,殿下约将军去京郊赏红叶,到时马车会去接将军,将军不要误了时辰。”    ☆、第 13 章   城郊十里杨柳千树桃花都已枯透了,只有几棵松柏并几枝红叶尚坚强不息的挺立着,堪堪成为草枯万里的时节里唯一能够入眼的赏景了。   我觉得此时和姜礼站在老枯藤子下赏红叶的样子甚是滑稽。他应是没有这个觉悟,白玉似的指尖撩了根枯枝下来,那枯黄衬着他指尖那点白,让我想起了上辈子那些温柔乡里拈花作词的小倌。   我以前看他们作词大致的意境是明白的,自己就作不来,只会请些书生和我一起去会佳人,以至于最后给书生和小馆搭了桥,我却是连小倌的手都没牵到。   眼下我只希望姜礼不要即兴作诗,这荒郊野岭我可没地拉个书生过来给他配对。   是以很扫他兴的跟他讲:“子陵不肯来。”   姜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孤并没有提过让子陵过来。”   他是个模样称的上俊的出尘的人,眉眼亦是比姜守璀璨夺目些,只是常板着张脸,再好看的容貌让他这么一板也让人没了亲近的意思。   姜礼揪了枯藤下来,随口问道:“魏将军喜欢什么花?”   “臣对花草研究不多,看着鲜艳入眼的都很爱惜。”   “孤听说你喜欢紫薇。”   “是。”   姜礼斜觑了我一眼,“孤发现除非孤开口问话,否则你半个字都不想跟孤讲是不是?”   “臣不敢。”   我抬眸望着姜礼,他站在荒草贫瘠的半山腰,身后一望无际的荒野,这样的场景里,我竟然会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落寞。   我想自己应该和他一样半盲了,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那么……殿下喜欢什么花?”我出言相问,头埋得很低,声音在秋风里亦不算清晰。   姜礼似乎没想到我会开口回问,答我时声音颇有点惊讶甚至算得上惊喜?我不敢妄下推断,更不敢抬头,只听他声音飘在耳内:“孤不喜欢花卉,只喜欢梧桐。”   我差点忘了,他是断袖,应是不喜欢花草之类娇弱不堪的玩物。我点了点头,望着他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殿下意趣高远实臣所不及。”   姜礼轻笑了声,面上深沉化去了些,把手里半截枯枝来回的看,半晌与我道:“长公主府里有棵老梧桐树,前些年快要死了,孤亲自给树浇水施肥,又请教了驸马爷,数月来小心呵护,那棵树至今好端端的,除了那棵树,再没有别的花草让孤如此费过心了。”   我记得那棵树,还记得那时我和安平说过,待梧桐倒下了,我也就要去了,可那棵树老也不倒,我也就一口气老是吊着。   原来他还和驸马一样沉迷过当花匠。   姜礼执着枯枝指着地上一块长条形状的石头道:“将军陪孤坐一会儿吧。”   冷冷清清的半山腰上,坐下去也只觉得荒凉,觉不出什么意趣来,我叹了口气,托着头望向天际,那些云朵高高的,远远地悬在天上,有一字排行的大雁穿行其中,恣意翱翔着。   这样的天,这样的景,格外的催发人的诗性。   我就不信姜礼能忍着不作诗。   果然,半晌后他咳了咳,问我:“魏将军,你可知道孤雁出群?”   “臣只听过十三辙。”   姜礼面色一尴尬,恐怕是一腔诗性被我一瓢水给浇熄了,脸色不大好看。   我仍旧抬头看天,觉得没把子陵带来果然是十分正确,若是他们两在我面前作诗做作对了眼,当着我面互诉衷肠我还听不出来,岂不是被姜礼活生生给戴了绿帽子还乐呵呵的朝他傻笑?   姜礼顺着我目光看过去,指着片云道:“你看它像什么?”   “没看出来……”   “是不是像只老鹰?”   “……”   “还有那片,像不像兔子?”   他果然是半盲的,指着几朵云乱比划,偏偏能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意象。   我果然做不来学不会戏文里的才子佳人做些缠绵悱恻的浪漫事情,见姜礼看见几朵云面无表情的脸上非要装的兴致勃勃的模样,很是替他疲惫的打断他的话:“殿下,您不饿?”   姜礼面无表情朝我点了点头,便吩咐身后随行的侍卫去打猎。   此行京郊虽没有看到漫山遍野的红叶,却吃到了许多野味,颇让人满足。   下山回家,他去晋王府我去将军府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便分道扬镳,各自上了马车,我撩开帘子回首望姜礼的马车,只见他从马车上下了来,正望着我的方向。   这种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我和他就隔着两三步,一辆马车的距离,他在等我下马车,走到他面前和他说,我知道孤雁出群也知道孤雁入群,偶尔喜欢看云,也会做些阳春白雪的事情去讨人欢心。   仿佛我和他就隔了那么一点距离,一点走也走不到跨也跨不过的距离。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叹了口气,把头缩回车内,将车帘子掩紧了。   这回晋王倒没有再让侍卫或是车夫给我递话,林韶候在府门前,让人给晋王府的车夫打赏了银钱,便给我披了披风。也不知他等了多久,披风搭在我身上时,我碰到他的指尖时只觉触手生寒,林韶将事物打点妥当了便跟在我身后进了书房。   林韶将常公公的信递到我面前,面色凝重与我道:“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已经过问了萧几道所犯的案子,此事恐怕不会善了,萧贵妃托常公公给少将军带话,让少将军明日去重华宫商议对策。”   我把信件拿过来翻阅了遍,林韶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我道:“还有什么事?”   “晋王殿下送的白玉屏风是摆放起来还是先入库再做打算?”   “收起来,待他成婚时再做贺礼送回去。”   皇帝家的后院是非最多,朝中大臣们因要避嫌不宜出入后宫,可能因我是女子,出入了皇上也不会多计较。   印象里,我第一次来后宫,是去皇后宫里,她做媒给我与子陵定下了婚约,我与子陵新婚后第二天去她宫里谢恩。他与我干熬一夜,都顶着两只熊猫眼,人前还得装作恩爱夫妻,皇后娘娘态度暧昧的问我子陵好不好,那时候我是只单单纯纯白纸一样的傻瓜,不想让皇后觉得我不是抬举枉费她给我做媒不落好,便只是愣愣点着头捡好听的答与皇后听:“子陵恬淡温柔,是再好不过的。”   配合着我的熊猫眼,把皇后并宫殿里来聊天看热闹的皇帝妃子们逗得花枝招展。子陵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那么多人的笑声里,只有他平淡的扎眼。   他那会儿定是觉得我脸皮厚比城墙。   大婚后第三个年头,我陪他去高丞相的老家江西祖宅省亲,子陵和他爷爷在书房说话,我在大厅里陪他奶奶聊闲话,本打算把他送到了两日后再过来接他。   那会儿我刚从平江战场负伤退役回来,身上不大痛快,胃口也疲软,动不动就作呕。子陵的祖母见我这个样子非要留我下来小住两天,让我身子爽利些再上路回去。   我便陪子陵在祖宅住了一段日子。高家世代为官,高爷爷从朝廷上告老还乡,虽不过问朝廷里的事情,亦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我魏家的事迹,头两天出房门看见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时,鼻子总竖的与他儿子高选一样高高在上,打我跟前过去时浑似看不见我这个人,用饭时也常给我摆脸色,往往一顿饭吃不完便要甩筷子走人,有一日他又要甩筷,我恰好吃到一块肥油,喉咙一腻,“哇”的吐了出来,只好望着他们赔笑脸,然高祖母却是满脸喜庆的看着我,还扯了扯高爷爷的袖子,一个劲把眼色往我肚子上挪,高爷爷哼哼一声,勉强将手里筷子攥了紧,我觉出些不对劲,朝子陵观望了下,唯见他脸不红耳不臊的给我夹了一筷子鱼子,淡淡并与我讲:“清儿,若是胃口不好就不要老吃那些油腻的东西,仔细你的身子。”   他难得给我夹菜,我虽厌恶鱼腥却也拾起筷子尝了口,但我自小不大吃鱼,这一口下去,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得了,便捂着嘴跑到外间吐了出去。   一番洗漱后再回饭厅,高祖母望着我笑的满脸是花,高爷爷的褶子也下去了些,哼了一哼,连声道:“罢了……罢了。”   高爷爷写的一手行草,堪是风流,我踱在他书房里,拿起他字画时总会感慨,高爷爷见我满脸羡慕,语气稍稍和气了些,与我和蔼可亲的道:“你平常也写字?写两个来看看。”   他是读书人,一辈子不曾离过笔杆子,羊毫在他手里就像我手中的刀枪剑戟,他疑惑我一介武将,该是像朝中那几个武夫一般厌恶诗书目不识丁也不足为奇。   我提起笔在宣纸上游龙走蛇,隶书我已荒废许多年了,此时提起笔有些许的生疏,他看我握笔的手,本怀着要纠正我并指点一二的态度,却在我一气呵成写下一篇破阵子时,目光里闪出一些诧异。   高爷爷与高选不一样,此时若是我的老丈人,定会阴阳怪气讥讽我,然高爷爷只叹口气,将我的笔墨放了下,缓缓道着:“当初听说你与子陵的婚事,我只觉你们俩如何都不般配,可这几日与你相处,你又与传闻里大不相同,一个人的字是骗不了人的,老夫阅人无数,只信自己这双看字识人的眼睛…你是个好孩子,为何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去做那些伤天害理遗臭万年的事呢?”    ☆、第 14 章   高爷爷的话发人深省,仿佛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入世未深误入歧途的小孩子,稍加引导便能重归征途,他们高家的人好像都有这个特点,觉得自家是比雪还白的家底子,偏偏叫我这个奸佞污了去,所以总扮演着救世慈悲的角色,分外希冀我能够悔过自新。   我与子陵从祖宅回将军府后,高爷爷倒给我寄过两封信,只说待以后有空可以回去看看他们。   只可惜,自那以后,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后几次子陵回去我托他给两位老人家带个好,始终未能亲自成行过。   今日站在萧贵妃的宫门口,我脑子里回想起子陵爷爷的话,他是一心希望我能痛改前非,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可惜又让他失望,这回我去贵妃宫里,要做的是怎么把这些不为国不为民贪赃枉法的蛀虫们给捂严实,再帮他们脱去罪名。   管事公公带我从小门进了重华宫,贵妃捧着手炉在软红色纱帐后靠着软枕斜斜坐着,我躬身朝她行了个礼,贵妃很是亲切的唤我:“魏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奉茶宫女斟了茶过来,搁在我手边,茶香伴着熏香吸入鼻子里,分外的安神静气。   贵妃与我道:“魏将军养病中,本宫原不想麻烦将军,只是这件事情,不好由守儿和苏党的人插手。”   她说话时候把手炉搁到了一边,命宫女把摆了珍稀宝石的托盘捧到我面前,“这些小玩意儿将军未必看得上眼,只是本宫一点心意。”   我把视线放到红宝石上,像碗口那么大的宝石委实罕见,普天之下未必找的几颗来,此时四颗大小相仿的宝石搁在冰消上亮的刺目,我把托盘接了过来,恭敬问贵妃:“不知娘娘找微臣所为的何事?微臣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本宫娘家那个眼皮子浅的兄弟,得了几个商贾的好处,犯了些罪名,将军应是听说了。”   “臣知道一些。”   “本宫想让将军去江南一趟,把这事解决掉。”贵妃的声音依旧优雅,调子缓缓地传到我耳朵里,“将军是陛下最信任放心的人,本宫已经求了陛下给将军一道监督审理的密旨,此行希望将军能洗刷萧家的清白,别让苏党一再污蔑,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斩草除根,不能让江南的野火烧到京城来。”   萧几道已成弃子,贵妃的意思是让我除了他,让高党死无对证。   能替贵妃办这件事的应不止我一个,可能是最近我与姜礼和季长宁走得近了些,高党对我的忠诚度产生了怀疑,此番我若是拒绝贵妃,就更坐实了他们的疑惑。   我恭敬领命,贵妃一派欣慰,让管事公公送我出门。   高墙绿瓦的深宫内院从来是女人们的天地,上辈子我怕的是心机深沉美貌动人的男子,这辈子我怕的却是貌若天仙满腹草包的女子,如萧汝烟这般又美又毒的我最怕。   待走到明渠,管事公公与我告辞,我便只身穿过御花园通去太和门。今日御花园热闹了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廷深处几个美人们在一起散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我认识,是太后最疼爱的孙女昭和郡主,与她同行的还有襄王妃。   一众美人们比御花园里的花草还赏心悦目,正在我犹豫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就见襄王妃与昭和朝我走了过来。我与昭和只有姜守大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她像是把我记得结结实实似的,快步走到我面前,与扯着袖子的襄王妃道:“她就是魏清。”   我都不知何时得罪过昭和,她要以这样的语气向别人介绍我,好像我欠了她钱,杀了她亲娘一样,指望别人对我兴师问罪。   萧姮妤一双明眸把我上下打量了番,却是扬了手就要打我,我猛地一惊,咻的攥住她一截玉腕,很是不解的问她:“不知臣何事得罪了王妃,王妃要亲自动手教训。”   我虽身体病弱,到底有几分蛮力,萧姮妤弱质芊芊挣脱不开,便转过头朝一旁跟过来的宫女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本王妃把她拉开!”   不劳宫人们上手,我便把她一截比雪白的腕子松了开,萧姮妤恨恨瞪着我,璀璨的眸子里满是刻毒之色:“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不男不女,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为乱朝纲,你爹娘若是活着也该被你气死过去!”   听她语气好似真的见过我爹娘一样,我听着她的谩骂,十分可惜她一张俏脸,这些话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委实不太相称。   她看我静静的听,却不和她争辩,便气急败坏的续道:“你不要忘了自己做臣子的本分,在本王妃面前你只是奴才,谨记着自己身份,不必同我装可怜!”   她的话越说越奇怪,我何时向她卖惨了。   一旁看热闹的昭和煽风点火:“她惯会用这招勾引人,偏偏襄王与晋王殿下很吃这套。”   我被她们俩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或许她们所得对,我两世为人臣子,不知何为臣子本分自持,如今做人妻子,亦不知何为妻当安于室,大早上跑到重华宫见她姑母,想方设法去给她萧家脱罪。   只是萧家惯会出草包,萧姮妤受了昭和挑拨成了她的车前卒却不自知,还为自己敢于发声抨击我这个人人喊打的奸佞而沾沾自喜着,我极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婉转道:“襄王妃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情最容易受人误导,可幸臣自知鄙陋不敢辩驳,若是他日碰上口齿厉害的,王妃该如何收场?”   我是襄王一派的拥护者,她如此出言挑衅,就不怕我一怒之下转投敌营?   “你不要以出言讨好,本王妃就放过你,你看看你,一个女子穿着男人衣服,一口一句微臣,你难道以为穿上男装就是男人了!不男不女的妖人!”她越说越激动,“不要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能把住襄王的心!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年纪,你可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原来她还没到十八岁,难怪如此冲动,我看她泼妇骂街的架势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明明是一个大家闺秀,却随了萧家人的品行,最是暴躁易怒且不自省的性子,颇似被疯狗咬了后没吃药便跑出来的病人。   我听得无趣,且不想跟她泼妇似的对骂,也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便与她躬身一拜告辞,话也懒得再同她说一句。   萧姮妤发病一般吼了一嗓子,竟是嚎啕大哭,我被她一惊,回首看她,只见她蹲在地上,发髻上金钗横斜,一张脸已经哭成了江河泛滥的模样。   她的目光锁在我身上刺的我浑身发麻背脊一凉,然后不光是目光,她整个身子都扑过来竭力扯着我,我虽有些武功,但不敢伤到她,如她所言,她是主子,我是奴才,且我向襄王保证过会待她如我第二个主子一般恭敬。   所以直到她想要把我攘进明渠,却被我躲了开,她自己掉了下去时,我脑子里还是闷闷的。   四周先是死寂一片,然后是宫女们大喊着救人,侍卫们群拥而上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到水里救人,我站在一旁看着,生怕她给淹死了,毕竟明渠水深沟壑崎岖,天气又阴凉,万一她有个好歹,定会赖到我头上。   我正垫脚探头朝明渠看,只感到背后突来一把推力,把我也狠狠推了进去。   我不会水,还很怕水,模模糊糊听见岸上救人的名字里多了一个,宫女们急切切的喊:“魏将军和襄王妃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是混乱的,我扑腾着旱鸭子的两只膀子,在内心祈祷这些侍卫快点把我捞上去,然而不幸又发生,我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给缠住,水疯狂的从我鼻子耳道使劲的灌,我紧紧闭着嘴,留着一口气等人来救。眼睛亦死死盯住岸上看着我的昭和,她脸色是苍白而镇定的,望着我的眼睛琉璃似的透着零星的恨与快意。   直到手上慢慢脱力,脑子里最后一片清明消失不见,我停止了挣|扎,慢慢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礼唤着我,我乏力的睁开眼,感到浑身滚烫,他的手置在的额上,带来一片清凉,他的声音难得温柔:“…你落水后发了烧,这两日父上与母后都来瞧过你,孤倒走运些,方来你便醒了。”   四周入目是陌生的,隐隐又觉得似曾相识,我把视线放到桌上,仅搁了只紫砂茶壶并几只茶杯,四周简洁清爽的布局,应该是在太医院的安乐所,想来就不难怪会觉得熟悉了,五年前,我在这住过好几个月养病。   我感到说话时嗓子像是在砂纸上磨过,沙哑的可怕:“襄王妃怎样了?”   “听侍卫说你为了救她命都差点没了,孤尚不信,如今你一醒就问她安好……”姜礼淡淡道,“可见你对守弟情深义重。”   他定是没看见萧姮妤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她若有了好歹,我岂不是得把命赔给她。   姜礼眼里有些血丝,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此时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说道:“萧姮妤好好地,你们捞上来后母后过去查看,随行的宫女都挨了板子,萧姮妤哭诉你推她落水要母后给她主持公道。”   我觉得萧姮妤的大脑回路很清奇,明渠上那么对双眼睛看着,就算昭和给她作伪证,那些人就都是瞎的不成?   “宫女吃不住板子把一切都如实说了,萧姮妤委实胆大。”姜礼见我泛着冷,抖得厉害,给我掩了被子,“父上得知此事后很生气,已经派人把她关押起来,此番就是萧贵妃也保不住她。”    ☆、第 15 章   “臣今年多病多灾,现在想来确实不是个好兆头。只是臣以前喜欢怨命不好,现在臣谁也不怨了,好不好的也就这几年的事情罢了。”我闭目微歇,“开春时臣与子陵在白马寺敬香参禅,大师告诫臣要放开心胸得过且过,不要在小事上费神。萧姮妤毕竟年岁轻,是个不省事的,禁不住别有用心的人煽动,若皇后娘娘因我落水责罚她,臣也会去给她求情,倒不是臣心胸开阔了,而是臣此番毕竟没有大妨碍,小题大做难免落人口舌。”   “你说的别有用心的人是指昭和?”   “殿下即明白何必再问?”   “孤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殿下与昭和群主怎样都与臣无关。”我紧紧闭着眼,不想再听他剖白,惟愿他离我远一点,好让昭和放过我。只是发着烧,头脑一发热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殿下派季长宁与臣来往,自己又来将军府借宿,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是想挑拨臣与襄王苏党一派的关系,如今目的已经达成,还纠缠臣做什么?”   姜礼停顿的时间有些长,我疑心他没在听我说话,微睁开眼,只见姜礼星子揉碎了的眸子目光灼灼的回视着我,整个人说不出的深沉,淡淡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臣不知。”我感到喉咙很干燥,说出的也干涩的扭紧了人心,“或许因为皇上对魏家有疚,臣忝为寿王后嗣,蒙陛下对臣几分庇护,便让晋王殿下有了拉拢之心?”   姜礼的目光锁在我的脸上,那张脸还是一贯的无甚表情,不能否认的是即使没有表情,也是分外好看的一张脸,我被他不言不语却瞬间高压的气氛给摄的说不出话,亦不知我究竟言中了几分,惹得他面色如此不快。   他抬起袖子,丝滑的绸缎扫过了我的脸,途生一股凉意,我猛地松了口气,方才他那副样子,让我疑心他要打我。   姜礼递过来的那只手盖在我眼睛上,温热的气息弥漫在耳侧,我躲了下,他紧紧压住了我肩膀,我乏力的挣,却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低声且不清晰,有些像咬着牙竭力压制下去的扭曲:“我也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守弟,你会站在他那边,值得你这样待他。”   我淡淡与姜礼下了逐客令:“臣头昏体乏,恕不能招待殿下。”   “推你下水的是昭和,冲撞你的是襄王妃,你同孤置什么气?”   我自觉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与萧姮妤计较,因为她是襄王妃,且是个草包,成不了大气候,真正该提防的是昭和,她一心记挂姜礼,年逾二十还待字闺中,我与姜礼纠缠不清自然让她无比痛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这种生活作风问题,说我是奸臣这些我都能忍,但我到底是要点脸皮的,不想死后再被人戳脊梁骨,让我魏家蒙羞。   眼下我须得和姜礼划清了界限,才能解开这一团乱麻,只好疲惫朝姜礼道:“臣没有生气,只是瓜田李下,还望殿下避嫌。”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礼轻笑了声:“既然你这么怕流言蜚语,孤索性坐实了它。”   我方要说话,姜礼就紧紧压了上来,温热的气息从耳侧移转到脸颊边,我侧开头,他强硬的把我掰正,一些吻贴在脸颊,我紧紧皱着眉,眼睛被姜礼捂得死死地,眼下浑身乏力根本抵不过他,只好与他言道:“殿下若要用强,臣自知敌不过,或许这事也会被殿下拿出去大肆宣扬,使苏党更加疏远臣,这些臣都无所谓,反正臣的声名已经烂透了,不介意再添上这一笔,只是恳请殿下待会轻点,臣久病体弱,恐怕禁不起多少折腾,殿下就发现身下多了一具死尸。”   姜礼顿住了,我感到身上的分量轻了些,也呼吸到了更多空气,他的声音却还是近,又像是恼恨,字字切齿:“…你怎么就能说出来这些伤人心的话?”   “殿下想听什么臣可以说给殿下听,但是肺腑之言就只有这些。”   他的手一直盖在我的眼睛上,我不挣不动,好长时间过去,他松开手,把我乱了的衣襟理好,我把他的手推开,顾自卷了被子,姜礼情绪平复了些,却还是不肯走。   听韩承羽说,以前姜礼幸过他,姜礼是断袖,可能对女人是不感什么兴趣所以久久没有娶王妃,但毕竟皇室,又处于夺储的敏感时期,在外留宿恐怕让外人知道了他断袖,我望着他的脸,觉得他方才一番动作应该是觉得我与男人差不了多少,又声名狼藉,即使我和他真的发生关系,传了出去,他也可以说是我蓄意勾引,旁人闻言只会感慨苏党为了抹黑晋王已然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对他只会同情与理解,我就会被更加唾骂,这样的设想下,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好话。   今日发烧,恐怕是把脑子也烧坏了,我迂回曲折的分析了他的想法,与他道:“臣可以为殿下物色些年轻貌美的小倌,为殿下纾解。”   我竟不知这句话如何戳到了姜礼痛脚,他瞪着我,半晌后冷冷一笑:“魏清,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说的这些话。”   姜礼言罢袖子一甩,怒气冲冲的走了。   同他一番争执,我也是累得慌,且口干舌燥,弱声朝外间唤个宫人进来,唤了半晌也没人应我,只好下床自己去倒两杯茶喝。   茶壶是凉的,也只有半杯水在里面,一仰头喝尽了也不解渴,我拎着茶壶出门去,想到茶水间打点水进来。头重脚轻的方出了门,一阵冷风刮到身上,忒的凉透,我低头看自己一身单衣,苦笑了声,再走了两步便看见姜礼正坐在安乐所的院庭处,四周枯黄的叶子里,他的身影格外单薄。   他俯在石桌上睡觉,不回自己王府,却停在太医院一处亭子里,神色恹恹的枕着手臂,就那么披着一件披风入眠。   我愣愣看着,直到宫女急忙过来接过我手里水壶,情急与我解释:“请将军恕罪,奴婢本是分派过去照顾将军的,只是晋王殿下让我们几个出去给将军安静,方才进屋里给将军送饭未看见将军,可吓死奴婢……将军仔细身子,现下天凉,将军若是有了好歹,奴婢几条命也不能赔的。”   她说着过来扶我的手要把我送回屋里躺着,我心里发紧,问宫女:“晋王殿下何时来的?”   “殿下来两日了,衣不解带守在将军床前,将军昏睡着所以不知。奴婢们给将军喂药,将军根本喝不下,殿下看不过去就让我们出去。”   又缩回床上,另个宫女捧了茶给我喝,我就着杯子连喝了两大口,急急咳了声,直把眼泪也咳了出来。泪眼朦胧的抬袖拭了下唇,只见雪白单衣上的血迹兀的扎眼,宫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应是医女,连声道着不好,便出门去请太医。   一番更衣漱口,再滚回被窝已经凉透了,我冻的瑟瑟发抖把腕子递给太医,只听他道:“将军之前旧伤尚未痊愈,又落水发了烧,恐怕是伤口又复发了。”   我淡淡应着,与御医道:“月底前我要出趟远门,一路颠簸会有妨碍吗?”   “将军最好静养些时日,若非去不可,老夫再给将军开些药调理,这段时间要忌口,辛辣之物,发物都不可以沾了。”   御医走了以后,我唤了个小宫女跟过去取药,这一番折腾,我又睡不着了,身上才有点暖意,便听见外间在唤:“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应是方才宫女去请太医惊动了她,我刚要下床行礼便听见王皇后连声道:“你快躺下,不可再乱动。”   我闻言也不矜持,又缩回床上卧着。   皇后过了来坐下,戴着黄金护甲的一双玉手牵了我的,很是关切的与我道:“将军病下以后本宫很是挂念。”   我一年到头小病不停大病不断,每回她来看我,开头总是这句。   皇后与我说了会儿话便屏退了左右,待到宫人们全出了去,她握着我的手亦紧了几分,神色凝重问我:“萧贵妃诏你入宫可是为了萧几道的事?”   “是。”   “他们怀疑你了?”   皇后问这话时,将我手攥的更紧,看她的脸色不知是在紧张我,还是在紧张我于苏党多年打下的卧底基业。   当初前线战事方停,我父亲被陛下十几道金牌连催着返京,那时父亲重伤久久未回,苏裕文便向陛下提议下旨把将军府的人圈禁,以此要挟父亲回京。   御史台王怀恩念着与我父情谊,拼死跪在勤政殿外三天三夜,以自己项上人头担保寿王不会谋反,才勉强让陛下收回成命。   早年间王怀恩的女儿王毓敏嫁给陛下时,陛下还只是王爷,后来陛下登基,她成了皇后,但皇宫比王府大了十个不止,后宫里出尖的美人越来越多,前有林美人,后有萧汝烟,尤其是萧汝烟,初入宫时还只是个才人,她未曾放在眼里过,短短数年过去就到了与她平分秋色的程度,她生了儿子,萧贵妃也生了儿子,这两个人的儿子偏偏都很得陛下的喜欢。   晋王与襄王接连封王位风光无限时,正是我父新丧,我披起官服在兵部当职参事,日日看人脸色做事,过的很不如意。   王皇后便找到了我,寿王府一片惨淡,我请她进院子,家仆跪在四周,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观望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皇后讲了陛下一箩筐的好话,又说自从我父亲去世后陛下便十分后悔,我静静的听她讲话,她那时候也如今日亲切握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接替父亲的职位,做姜国的大将军。   我错愕点头,她的笑容落在我眼里,温婉大方,雍容尊贵,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似前方是一处深渊,现在想想挺蠢的是我明知前方是深渊,凭着一腔意气,也跳了进去。   她向陛下推荐我去平江战场,平江那场战事来得快结束的也快,我顺利拿到了机会,我前世是武将,这辈子又在将军府长大,耳读目染的全是这些,是以战后虽然负伤严重差点死在疆场,但好歹挣下了赫赫军功。   酬军宴后我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上,远处为我庆贺的那片烟花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的心里特别平静。只感觉眼前一切特别不真实,但又实实在在发生了。   后来王皇后又找了来,她开门见山,与当初一样和善的把我望着:“…现在将军正是炙手可热,苏党必定会来拉拢,你可愿意帮本宫在苏党做内应?”   她父亲对我全家有过救命的恩情,她又对我有知遇之恩,她知道我不会拒绝。   今年已是我在苏党做王皇后内应的第五个年头,期间为了取得苏裕文和姜守的信任,违背良心的事没有少干,名声传的比寿王还不堪。    ☆、第 16 章   可叹姜礼说我一心向着姜守,一而再再而三来试探我,从高子陵入我将军府到季长宁病中相问,最后他自己来策反,策反不动,又挑拨我在襄王跟前经营多年的关系。   “萧贵妃让我月底前去江南,若我不去,就真的前功尽弃了。”我叹了口气,“把萧姮妤交给萧贵妃处置吧,此时为难她倒显得皇后娘娘与我有牵扯。”   皇后显然是有这个打算,把我的手抚了两下,又说了些关怀的话。   送走王皇后,屋外将暮未暮,微风卷了落叶吹进室内,我披了件披风站在窗口,手伸在外面,能感到指尖一丝丝的寒意,这样的时节,若是露天席地的睡在外面恐怕不会好过。   宫女过来要搀我回床上躺着,我摇了摇头,与宫女道:“替我更衣,我要出宫。”   到了将军府前已然入夜,管家一路搀扶我回屋里休息,我咳了数咳,觉得肺部似乎火热一片,便将太医开给我的药递与管家道:“先煎两帖来,然后去药房再配几幅,明日我出门要带上。”   “少将军,你眼下这种情形如何出的了门?!”   “不必说了,去把林韶叫来。”   “是……是。”   林韶的来的很快,我靠在床边,掩袖又咳了数声,林韶一进门便急忙来了床畔,见我袖子上沾了点血,一脸沉痛之色:“眼瞅着就好了的,怎么会……”   “已经不碍事了”我紧攥住林韶的袖子,“…此次我奉密诏去江南,你先我一步去把沿途的人手安排好,不可声势浩大。”   “不能再等等吗,这个样子怎么上路。”   “已经拖了太久,江南的形势瞬息万变,不能再拖。”我把林韶的袖子放了开,与他道:“快去。”   屋里的灯火晦暗不清,屋外风叫嚣的厉害,林韶欲言又止的看着我,眸子里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知道他还想劝我,但他永远死守着自己的本分,不会也不肯像子陵或是姜守,把一些话挑明。   林韶领了命,匆匆带门离开。   我卧在床上,一摸额头竟是滚烫着,管家煎了药进来,我饮了两口便开始犯困,正迷糊着,便听见子陵和管家在说话。   子陵在我床前徘徊了会,垂首望着我病中的脸,清绝已极的眸子顿在我的袖子上,我虚弱回视他:“…你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似乎与姜礼学来的,他闻言却是面无表情,连冷笑也不会了,半晌管家关门出去,子陵眸色深沉与我道:“冷吗?”   我点了点头,这时候的冷就像整个人置在水里,浑身湿透了又来一阵风可着劲的吹,冷的让人直发抖。   我晓得自己正在发着抖,越是忍耐越是抖得像筛糠一样厉害。   子陵解了衣衫,像上次一样把我揽进怀里,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隔着被子,火热的气息仅隔着我与他两层薄薄里衣。   效果比上次好得多,我感到浑身像是浴在火里,或许也是太医的药起了效果,此刻虽然头晕,却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子陵的手抚着我的头发,呼吸洒在耳垂上把我的耳朵给带红了,他似乎注意到,手碰了下我耳朵,柔声问着:“你和韩承羽林韶也这样亲密过吗?”   我摇了摇头。   子陵似乎很满意,把我搂得更紧,半晌喃喃着:“我和晋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明白。”   我昏昏欲睡,子陵低声问我:“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我已听不清他的话,御医开的药,药劲太霸道,此刻昏沉着,看不见背后的子陵,只好勉强开口与他说:“嘘……我累了,要休息。”   “你……”子陵叹了口气,抚着我发的手一顿,苦笑了声,“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不提就是了。”   夜里得他相伴,一觉醒来后我神智清醒了些,忆起昨日,我似乎占了子陵大便宜。   看着他领口处被我蹭乱了的单薄里衣我忙移开目光拿被子给他掩上,望着他睡熟着的眼我顿时想起,这已不是商国了,在这里见了男儿的身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起方才自己猛地发愣紧张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自我嘲笑了番后,我后知后觉的忆起上辈子我与未婚夫楚眠的订婚经过。   与楚眠初逢时在年少,我和几个开春会试名列前茅的举子在香山赏景,香山的红叶红的像片浓烈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火,我们且行且止突然闻见有人在喊救命。   当时楚眠去香山寺进香失足差点跌下山,整个人挂在一条危危欲断的枯藤上,他家小厮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央我们几个去帮忙把人扯上来,我们一行人里只有我尚有点功夫傍身,那时我拽住了楚眠的袖子,却不慎扯破了他的衣衫瞧见了他一截胳膊。   把他救上来后楚眠匆忙掩了衣裳从我跟前离开,并未正眼瞧过我。我本着救人心思并未想过让他如何报答,但他一声谢都没有,让我着实想不通。   后来得知楚眠是世家望族的公子,他家里最看重那些礼节,听闻我沾污了楚眠一尘未染过的清白之躯,非要楚眠把胳膊给砍了以全名节。   楚眠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为人也有些性子,不肯由家里这般摆布,便托了小厮给我送信,让我去他家里提亲。   闻得消息后,我匆忙准备了聘礼去登门拜访他父母双亲,那时候我还没入朝,入秋去考的是文举,平素念的是四书五经,楚家看不上我这样家境贫寒的穷酸学生,说了些话挤兑我,“……癞□□想吃天鹅肉,我楚家的儿子,就算剁了胳膊老死在家里,也不嫁给你吃苦受冻。”   我很是气不过,娶不到夫郎事小,楚家如此看轻我且又咒我生生世世都是个穷酸书生的命事大,我脑子一发热,从楚家出来就去报了名投军。   后来一晃过了五六年,我挣了些军功回乡,听说自我去后楚眠倒没有剁胳膊,只是他到了嫁龄却不肯听从父母安排成婚,他老父老母被他一气把他撵出了家门。   我按着别人说的地址去找他,就看见楚眠把家安在香山底下,靠卖茶水过日子。   香山的红叶火红欲燃,飘然而坠,落了一道。山间的游客匆匆,我站在茶摊对面看了他半天,犹豫着坐到茶摊,与他要一碗茶。   他应是记不得我了,又或是当初年少相识,他对我模样只记了大概,多年风霜过去,他的模样落在我眼里也变了不少。   五年零三个月,自我从军后的每一天,我把他当初写给我让我提亲的信件藏在枕头底下,每每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边角已经磨得发黄,也有些微血迹沾染着,我颤着手把信纸递给他,郑重与他道:“楚眠,我来娶你了,你可愿嫁给我?”   再后来上面的任命下来,我被调往商朝首府凉都,他随我跟了过去,订婚后,我和他相处发乎情止乎礼,最出格的也就是牵牵小手。别说上床,我连他的被单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此刻我回眸看了看子陵尚熟睡着的脸,他面容生的很精致,细看之下觉出些面白若雪,眉目清隽的味道,清晨熹微日光照在子陵脸颊上,像只睡熟了的白鹿。我没有上辈子有担当了,当看着他衣衫不整的躺在我床上时,我第一反应就是快逃。   我自苦一笑,不想惊动他休息,脚步放得很轻的捡了衣衫出门,管家候在房门外,看我鬼鬼祟祟的出门,疑惑问我:“少将军,你这是作甚?”   我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管家暧昧看我凌乱的衣衫,很是老不正经的嘿嘿笑了一声。   天还没大亮我就到了城门,守城官严密排查了路上行人的包裹,说是最近有贼人在城里犯案,他们查到我的马车时日头已经很大了,一番磨蹭,出了城已然快晌午时分。   我担心高丞相会派人尾随我,转到城外小镇时便换了马车上路。   林韶派来接应的人候在城外三十里铺,领头的人唤我魏公子。   魏公子是我在江湖行走时用的代号,这个名字底下分管了几十家地下钱庄、绸缎庄和客栈,平常一应事物都是交给林韶打理,只在我出行时让他帮我打点。   我平素着的是男装,今日也不例外,只是手里多了把折扇,错开扇子将写意山水的扇面在他们面前摇了一摇,让他们看清扇子上的字,这是约好的接头暗号。   我坐在马车里面,撩开帘子与他们道:“在下手头上有点金子想分给各位,但是要麻烦各位帮在下做点事。”   为首的大汉小座山似的肌肉纠错,手里持了大刀与我一拜,“只要兄弟们能帮的上忙,公子只管吩咐。”   “我想让各位帮我取一颗人头。”   大汉凑近了些,问道:“是什么人?”   “镇江盐运使萧几道,事成之后把他的人头提过来见我,我会给各位奉上一百两黄金。”我淡淡道,“若是走漏了一点风声,各位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公子放心,江湖规矩我们都懂。”   萧贵妃自己都明白萧几道不死,死穴就会被高党拿捏在掌心里,螳螂断臂,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何况她萧家外八路的亲戚,我叹了口气:“做得干净点,让他死的痛快点。”   “是,公子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我浅笑颔首,把车上帘子放了下来,与车夫道:“去客栈。”   三十铺最大的那间客栈也是我名下的产业,一路上楼,掌柜的在前面接应我去上房,屋里的布置雅致的紧,也很安静,外间的人流响动半点传不到屋里来。   林韶应该吩咐过,才坐下歇了没多久,掌柜便端了汤药来,我抿了两口,温热度是恰好的,便问道:“林韶走了多久?”   掌柜忙回道:“林公子今天早上来的,辰时方走。”   我将空了的药碗搁到桌上,便要歇一会。房间里熏了我平时闻惯了的香,此刻嗅上去好容易放松了些。刚有了睡意,可能是安静下来的缘故,我感到屋顶上有一道气息,吐纳十分均匀,轻功应该非常不错,也不知道跟了我多久,一路上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我假寐片刻,将手搭在腰上,将扇子握在手里,那道气息消失了片刻,我微皱起眉,蓦地感到门框边有了动静。   那脚步非常轻盈,若是不用心感受,是绝察觉不出的。   江湖里能有这种轻功造诣的屈指可数,我猜测这定得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神偷怪盗或是走投无路的奇客游侠,然而我睁开眼小心看过去,就见一个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蹲在我包裹跟前,一脸拿还是不拿的纠结之色。    ☆、第 17 章   我很怀疑她是不是方才停在梁上的人。   此刻抽了扇子握在掌心里,我尽量放慢动作,但这个小姑娘非常机灵,猛地回过头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挑了眉,坐直了身子,很是好奇的问她:“你是什么人?”   “小偷咯。”她答得非常直接,结合她一身湖蓝的绸布衣裳,都不穿夜行衣也不蒙个脸的职业修养,十分不像一个称职的小偷。   小丫头脚步非常轻便,转眼就溜达到窗口要推窗逃出去,我执起扇子将扇骨里藏着的暗器甩了出去,一声闷响过后,银针正中她背心灵台穴,小贼身子一软,便委到了地上。   “是谁派你来的?”我慢腾腾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用扇子挑起她尖细的小下巴,语气肖似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你跟了我一路,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如果撒谎,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小姑娘苦巴巴的望着我,是个自认为非常可怜且无辜的姿态,我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脸:“想不想试试我的手段?这张脸长得挺不错,我……”   “别!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她两只手一把遮住脸,盖得严严实实,就漏了两只晶莹的明眸出来,“别刮花我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轻卿,是江南威震镖局的大小姐,我是走投无路才来偷你包裹,绝对第一次干这行,你放了我吧。”她一口气不带喘的,红艳艳的唇飞快开合,“没有人派我来,我就是路过三十铺的时候听说你有一百两金子……”   她猛地顿住了,两眼眨巴着看我,似乎意识到她方才把偷听我和杀手说话也说出了口。   我满目柔情的看着她,记忆里江南确实有威震江湖的威震镖局,不过我听说当家的膝下只有个小子,哪里跑出个丫头来。   她见我怀疑之色溢于言表,当下指天发誓:“如有谎话天打雷劈。”   然后她慌忙把手遮到脸上:“不要刮花我脸。”   “我出城门时听说京城尚书府里遭了贼,正满城搜查,是不是你干的?”   “肯定不是我,尚书府里家徒四壁只有一颗官印值点钱,我偷那个东西干嘛。”说着她下意识把背着的包裹掩了一掩,转到背后去,“要偷也去将军府里偷,那才是个富得流油的有钱大户。”   我把她包裹揪到跟前,打开她死死攥着的手,只见包裹包着个有棱有角的物事,打开一看,确实是尚书府里唯一值得钱的那颗官印。   “官印也敢偷。”我很佩服的看着她,“这东西黑市敢收?”   “再晚两步你看见的就是我融好的金锭子。”她丝毫没有被做贼拿赃的羞耻感,反而一派坦荡荡毫无底线的讲:“江湖救急,当官的不是总说要服务于人民,此番救了我师兄,可不知造了几级浮屠。”   “又跟你师兄有什么关系?”   她闻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目光锁在我身上,两眼直望着我正囧囧发着光,我被她闪着光的眼睛愕住,有些后悔方才问她。   在她毫无逻辑,漫长铺垫之下,我总算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她叫宋轻卿,她师兄叫沈衡,他们两随镖局一起押镖到京城来,镖送到后,宋轻卿要留在京城玩两天,师兄留下照顾她,其余人都回了江南镖局。   宋轻卿去逛窑子,仗着有点武功在青楼打架斗狠,师兄闻言去拉架,宋轻卿轻功了得是很轻松的跑出来了,但她师兄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沈衡被扣住以后,宋轻卿去赎人,老鸨算了下账,给她限期三天拿钱来赎人,如果到时不来就要把她师兄留下来卖身还债。   如她所言,这事情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半晌听完,我能做的最大善事就是把她放走,其后她去偷去抢我大不了装没看见。   “如果今晚再不把钱给老鸨,她就要把我师兄卖人了!”   我淡淡道:“你既然害怕师兄受罪大可以去顶替他卖身。”   “那是间南风馆,只要男人不要女人。”小苦花菜歪着头,一脸的苦大仇深与对我见死不救的鄙夷,“我知道你很有钱,你一定要借我钱。”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和那几个杀手的话我全听见了,你要不给我钱封口,我就把这事散出去。”宋小姐扫视我身上,目光在我腰间系着的一块翡翠上顿了下来,那目光似乎在打量翡翠价值,“…而且这间客栈的老板对你毕恭毕敬,可见你是个有钱人,肯定不会在乎我这点小钱。”   我冷冷笑了声,把扇子收了起来,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不晓得她是不是刚出江湖,忒的天真,“我大可以花笔钱把你解决掉,让你彻底封口。”   宋轻卿脸色一白,干巴巴话道:“师兄是在这世上除我爹娘外对我最好的人了,如果要杀了我你才放心你杀了我好了,但是我死后你一定要把师兄赎出来,不然我就变成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   看她一脸慷慨赴死的豪迈,竟然有几分可爱,我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遍,她好像几天都没有修整过,衣服皱巴巴的沾着污渍,头发也有些凌乱,不大像大家闺秀却好似一个女强盗。   高党应该不会派这样的人来监视我,只是勾她说了两句话,她就把家底子都报了出来,且确实不像是装傻充愣的样子。   看她样子是吃定我的钱了,我叹了口气与宋轻卿道:“你说的那家南风馆在哪儿?”   那家青楼离此处倒不远,我让掌柜的随她去赎了人,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听见她慌慌张张的回了来。   宋轻卿气喘吁吁的,她师兄昏迷着,她把人抱进屋,我正饮着茶,错眼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她扶着的那人…长得,也太像楚眠了。   天下间相似的人很多,韩承羽长得与楚眠也有两份相似,但眼前的沈衡,面目上着实像楚眠太多。   我错愕一瞬,醒过神忙吩咐小二去请大夫来,掌柜道已经请过了。   宋轻卿把他放到了床上,沈衡浑身发烫,正喃喃着一些话,宋轻卿凑到他耳边,听不大懂他说得什么,有些急了,便直唤着他:“师兄……你不要吓我!”   大夫很快过了来,与沈衡诊了脉后摸着山羊胡道:“少侠是中了春*药。”   宋轻卿闻言一惊,冲到了师兄跟前便要宽衣解带,嘴里还念叨着:“师兄,我一定会救你的!”   那畔大夫已经吓傻了,断断续续的说着:“…只是普通的春*药而已…服碗解药就好…并不需要姑娘如此牺牲……”   我忙拦住了她,在宋轻卿一番垂死挣扎后勉强保住了沈衡的清白之躯。   她状似娇羞的问大夫:“服用解药会不会有副作用?要不还是我牺牲一下吧。”   大夫尴尬的望着她,忙拿了药箱溜出门煎药去了。   展柜的把赎来的卖身契递到我手里,我展开看了一眼,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难怪宋轻卿几天几夜不睡觉去做贼也拿不出这些钱,眼见宋轻卿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我手里的文书,我把它递了过去,她忙接了去,狠狠错手撕了,仿佛了却一桩大事般叹了口气,很是感激涕零的道着:“大恩不言谢,蒙公子出手相救,日后如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只把眼放在沈衡身上,他脸上几颗汗珠凝了,正一滴滴的坠着,衬着那张色若桃花的脸,无端的勾住了人的视线,白皙透着点红的指尖搁在雪白的缎子上恍若无色,另只手正微微攥着身子下的被单,似乎很难熬的样子。   小二端了药上来,轻卿将他抱在身上喂他喝了下去,沈衡呛了下,脸上更红,那抹丽色使屋子里的气氛更加浓稠。   小二似乎也看直了眼,我恍然觉得南风馆开出的价格很合理,这样的美人儿价值何止千金,难怪宋轻卿要替换他老鸨都不肯的。   一碗药下去,没过多久,沈衡脸色稍稍正常,可能是他皮肤比常人白净,显出些苍白的底色,好似一整块羊脂玉雕出的人物,半点瑕疵也没有。   我望了他半晌,直到沈衡小扇似的眼睫眨了开,我忙移开视线,他望着我不言语,这样受人恩惠不言谢的性情,也与楚眠相似。   我摇了摇头,打开门向屋外走去,正要吩咐侍卫启程,便听得身后的人一把清冷的声音忽然唤住了我:“你是不是魏清?”   我忙回过身去,惊喜不已的问他:“你是不是楚眠?”   他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僵硬的扯出一个笑,淡淡道:“我姓沈,单名衡,多谢阁下相救。”   他的笑容未达眼底,薄薄一缕挂在唇边,硬撑着身子面容平静的从榻上起了来。   “师兄,魏公子也要去江南,我们正好能顺路。”宋轻卿的语气非常的欢快,上前拉扯着沈衡的袖子,“我们护送他去江南,也算报答他了。”   这笔买卖怎么算也是我亏了,我望着沈衡,只见他淡淡应了声:“好。”   马车已经备好了,掌柜的在车里铺了一层锦被可以避免路上太过颠簸。   他们俩这几天一直随在我车队后面,好像我们一行成了他们押的镖,眼下到了沧州城,是我与林韶约定会合的地点。   林韶只身骑着马候在城门外,我从马车上下来,这些天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只是猛地起身时头有些晕眩。林韶扶我下来,朝远处一直在我身后尾随的两人看了眼,道:“我派人去查了,宋轻卿确是江南威震镖局的大小姐,押镖来京的时间与她说的也对得上,至于沈衡,他父母已经亡故,两年前拜入总镖头门下学艺,其余的暂时还查不到。”   我不甚在意:“既然查不到不必再查了。” ☆、第 18 章   夜里住进客栈,风呼啸吹着枝头,应是白天睡得太多,此刻我大睁着眼就是睡不着,便添了衣裳出门到隔壁找林韶聊天。   方走出两步就听见客栈走道处一对年轻男女的吵架声,女子哭哭啼啼的问:“…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没有。”   “那你一路上眼都不眨的看他做什么?”   一年到头男女之间或是男男之间再或是女女之间必定总有一场架是因为年轻貌美的小三介入而狗血发生,其结果往往是强势一方把弱势一方狠狠压倒,强吻之,拥抱之,用麻死人的甜言蜜语把恋人哄住,达到为人类繁衍的终极目的而努力奋斗着。   我猜接下来应该要有激情吻戏了,正顿住步子等待,猛地听见吵闹中女子狠狠甩门离开的声音。   四目相对,原来那女子是宋轻卿。   她两眼哭的泪汪汪,看见我也是一愣。   “咳…”我干咳了声,“我…路过。”   她凝了我一眼,哭的梨花带雨的,声音依旧的溜:“看见女孩子哭了你起码要安慰一句,然后递条手绢过来擦眼泪吧。”   我依言递过去,她接过手绢抹了鼻涕擦了眼泪要送还给我,我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帕子忙推拒开:“不要客气,你用…你用。”   我本来是想和林韶聊天,却被宋轻卿拉到了房顶。   今夜的月是上弦月,微弱的冷华里,宋轻卿哭个不停,把我一条帕子哭的能拧出水来。我侧过头看着她娇俏的脸上涕泪纵横的脸,居然觉得哭成这衰样的她很可爱。   “他是个坏蛋…”宋轻卿哭个不停,伸手想揽着我胳膊,我匆匆躲了开,她没能挽住便扯起我袖子擦眼泪,哭的更凄惨了些,“我恨死他了…”   我看她哭得实在伤心,一番好意道:“不要哭了,我带你去喝酒,一瓶烧刀子下去什么烦恼都忘光了,明天一觉醒过来你会发现这些都不是事。”   “酒后乱性怎么办…师兄虽然不要我了,我也不能自暴自弃。”   我斜觑过去:“…你再这样子哭,明天眼睛会肿成两只大核桃。”   诚如我预料,第二天看见宋轻卿顶着两只大核桃出门吃早饭,我忍着笑递给她两只剥好壳的熟鸡蛋敷一下,轻卿迷迷糊糊接了鸡蛋搭在眼睛上,恰好沈衡也下了楼,方走到饭桌上,轻卿一时生气直接把鸡蛋砸到了沈衡身上,怒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简直振聋发聩,声如洪钟,客栈里的其他用早饭的人也都望了过来,我尴尬拉住宋轻卿,沈衡清冷的眼睛望过来顿在我扯着宋大小姐的手上,我又是一尴尬,忙撒了手。   两只核桃眼看又要流眼泪,我连忙递出帕子给她,轻卿使劲揩了鼻涕。   沈衡今日着的仍是白衣,云绸缎子的襕衫寒烟纱的外袍,那一身简素淡雅的风姿是楚眠没有的,衣衫上的垂挂的饰物也与楚眠喜好的大不相同。   沈衡拉开凳子坐到了轻卿正对面,是个微微皱着眉的样子,语气很是清浅的问轻卿:“你昨夜去哪儿了?”   宋轻卿果然依言不去理他,顾自愤恨咬住油条,好似嘴里嚼着的是沈衡的皮肉,咔吱咔吱做着响,我坐在他们两中间的位置,感到无形的硝烟正在冉冉升起。   沈衡又道:“我昨天夜里跑了半个城寻你,还以为你走丢了。”   轻卿仍不理他,抹了抹嘴起身朝外间走,沈衡起身拉住了她的手,很是无奈的语气:“你若是生气尽可以朝我身上撒,我打不过你,但你是个路痴,不要气头上就往外面冲,若是丢了,人生地不熟,你又不认识路,我到哪里去找你。”   沈衡垂着头,直把宋轻卿的腕子攥得紧紧的,我等了片刻,心想这会儿该是激情上演的时刻了,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两,然而宋轻卿看了我又看了看沈衡,把他手挣了开,明显是在说气话:“不用你管。”   林韶布置了车马回来,进来看见客栈里面正在吵架的两人,绕开了火力集中的主战场,直达我身边:“从沧州往镇江走水路要快一些,我已经租了船,咱们吃完早饭便出发吧。”   听说两个人走在路上有意隔开的距离越远说明感情越疏离,我目测了下,他们两骑着马隔了大概八丈远。   我又听说,若一个人在乎你时,他的眼里看不见其它风景,一心记挂的眼中人的安危,故此荒郊野岭时恋人或是亲眷行走时常是一前一后的走。   此时宋轻卿行在前面四处张望,沈衡跟在后面目不转睛。   我恍惚觉得这话说的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们两明明是喜欢对方到了极点的,却总是差了点什么。   林韶租下的是楼船,高达十余丈,船体分三层,每层四周都设置了半人高的女墙,最上面一层是仿画舫制的,古桐木围栏上系着轻软似烟的霞影纱。   宋轻卿上了船以后,把行李塞到房间里便运起轻功一跃到船帆顶上,沈衡不会功夫,以手搭棚望了她半晌,默默坐到了甲板边上看云。   晴空万里,他的白衣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巨大的帆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运河水,色调差使眼前的一切非常的不真实,恍惚让我觉得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楚眠合成了一个。   我走到沈衡旁边递了壶水给他,沈衡谢了声,打开塞子饮了两口,我的视线留在他殊丽的脸上,试探着问出口:“沈公子,你以前…是不是不姓沈?”   沈衡被我的话一惊,拿着水壶的手攥了紧,顿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我尴尬一笑,淡淡道:“那个人叫楚眠,是我挚爱的人。”   沈衡平静的听,纤长白嫩的指尖绕着水壶的壶口打圈,“嗯”了声。   “我欠他良多,很遗憾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和他好好道个别。”   沈衡点了点头。   我望着他闪着潋滟波光的眸子,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酸涩感,撕扯着心肺,让人想要落泪,我勉强忍住了,朝他笑了笑,或许是我的笑太过勉强,从他眼里看到一丝诧异。   不知不觉,耳边的浪击声似乎离我很远,以前我和沈眠坐着从济州往凉都的大船,也是这样坐在甲板上并肩看云,身后是巨大的帆,来往两地的熙攘客商把我们两个挤在角落里,我和他的言谈之间,满心是初入京都的新鲜与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候的天也是这么蓝,湛蓝的天上飘着一两朵云,我偶尔侧首看着身边挨在一起坐着的沈眠,望着他恬淡的侧脸,我在心里想,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大把的时间,让眼前这个人幸福,不再让他受一点苦,吃一点罪。   沈衡摸索身上,递了条帕子给我,我忙擦了把脸,他递帕子的手顿在半空,尴尬收了回,望着我是个十分迷茫不解的样子,匆忙起身离开。   我淡淡道:“谢谢。”   我很想用最厌恶的方式嚎啕大哭,去骂天骂地,质问老天为什么耍我,可是哭无济于事,事实无数次告诫我,我哭过,闹过,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并不会因为我一两声骂语而有所改变。   以前我常常后悔还没来得及和楚眠拜堂成亲,没有让他过点好日子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如今想来,幸好他还没有和我成婚,幸好他日后还有无限的可能。   或许是天意安排让我此行遇见沈衡,在我望着那张与楚眠神似的脸眼睛里装满了别人身影时,心头会涌起一丝失落,短暂的失落过后是长舒了口气的释怀。   我希望即使我不在沈眠身边了,他也可以快乐的生活,尽快把我忘记,如同眼前的沈衡,早日喜欢上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开始新的人生。   我曾爱他矢志不渝,或许是时候放下了,我现在尽最大的努力,努力去把他忘掉,希望他也可以。   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中途靠停在苏州码头。   周遭浓翠欲染,两三只画舫靠在河提浅水滩,枝条摇曳的柳树底下,里面坐着怀抱琵琶的歌女,有娇俏船娘应声唱采莲歌,落花逐流水,入目皆是繁华景。   林韶与人下船补给用品,我顺道去看了表妹。   溯雪与我说的地址我记不大清,来回摸了好几趟才摸到地方,我上前敲了门与门房道:“……我是溯雪的远方表姐,顺路来看看她。”   “您稍等,我去知会大少奶奶。”   一路曲径通幽,门房领我进了客厅,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道边上植着翠竹,假山连绵不绝,越过石桥,便是湖心亭的会客小筑。   不消片刻溯雪出了来,她扶着肚子,丫鬟搀着她过来,方落了座便开始一溜说起家长里短。   溯雪给我递了杯茶:“季大人送我回来后他并没有纳妾,估计是心里恼了我,整日远着我,我也就不理他……半个月后我老是恶心呕吐,他当时站在帘子外面还当我是得了什么怪病,偏生又不肯进来见我,请了大夫来瞧,原来是我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我含笑接着,饮了两口,“你是快要做娘亲的人了,以后要小心些,少发脾气,夫妻之间互相理解互相忍让。”   “没有孩子的时候我觉得和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如今多了这块肉,才觉得做事情都有了考量,我虽心里生气他,但…”溯雪脸红了红,只道,“这个孩子来的,让我又喜又怕。”   表妹或许觉得丈夫是因为孩子才向她低头认错,稍有些感慨。   我听她闲话半晌,溯雪的情绪是比在将军府时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太多了,即将为人母,她淡然许多,毛躁性子减了些,这些改变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顺路来看她,如今见到了,我饮了两杯茶便要告辞,她慌忙拉着我,要留我用饭。   我出言婉拒,表妹见我去意已决也就不多留了。   她送我出门,外间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传入耳内,路人行色匆匆,告别表妹,我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灰色的小巷子里。    ☆、第 19 章   正值江南多雨时节,踏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泥泞溅湿鞋尖,入目是斑驳青苔,极目是层染了山岱的细雨纷飞。   行至渡口,我顿住步子,远远看了过去,周遭车水马龙,码头边的粮船正抓紧卸货,嘈杂的声响盖过了画舫里歌女怀中铮铮作响的琵琶,船娘还在唱,湮没在纤夫们声势合一的拉纤声里。   一川飞絮,梅子雨醉在柳树梢头,几转枯荣,叶黄随了波澜去处。   林韶持着一柄翠色的伞的站在码头,腰间系着寒光剑,在喧嚣的渡口,冷峻的眉目仿佛一副留白的水墨画,笔触之间清冷的好似一块冰。   撩起帘子,收了伞,我和林韶进船舱,外间下着雨,大伙都聚在一起说话,围了一桌,桌上有酒,才喝了两杯便都热热闹闹像是炸了锅。   我也找了空闲的地界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远了些,方饮了两口酒,林韶从隔间捡了披风出来给我加了上去:“方才溅了雨水,别再着了凉。”   不过是袖子上沾了点雨,掸掸就好了,哪有他说的那样娇弱。   林韶观我神情大抵猜到我在腹诽他,他淡淡与我道:“宋小姐淋了雨,已经着凉了。”   孔武有力结实如牛的宋大小姐也会生病?   闻言我去探望她,隔着门只听见里面似乎是宋轻卿的声音,娇滴滴甜糯糯伴着一两声咳嗦,酷似垂死般的虚弱:“师兄,我冷。”   我觉得此时沈衡该是子陵一样上床给轻卿暖身子了,估计里面两人该是要做些不可言说非礼勿视的事情,于是我正待敲下门的手堪堪顿住,便挪步离了开,转到去林韶房间。   林韶坐在案边,手边放着几本账册,应是最近钱庄和客栈的收益,我和他说了会儿话,便听见沈衡的敲门声。   他两在外间说了两句话,林韶便去翻箱倒柜,不消片刻,居然让他搬出一床近十斤重的被子,他面带微笑搬运给沈衡,沈衡满满抱了一怀,连声谢着:“烦劳林兄了。”   林韶关了门回来继续看账,约莫过了半柱香,又响起沈衡的叩门声:“林兄,这船上可有暖手炉?”   林韶又是一番翻箱倒柜,不得不感叹他出行备的东西太齐全,竟被他扒拉出来一只暖手炉,他取了炭火放置好,然后面带微笑的把暖手炉递给了沈衡。   轻卿病的这样重了,我茫茫然看着自己身上单薄的披风,忙裹紧了去瞧瞧她。   她的房间门开着,我伸头朝轻卿屋里望,宋轻卿正裹得像颗粽子缩在被窝里。沈衡坐在床边满目柔情的给她掩被角,隔着门我都能感到屋子里腾腾滚着的热气。   敲了敲门,沈衡望了我一眼,与轻卿道:“魏公子来看你了,你振作些。”   我离她近了些去观望,厚被子把宋轻卿捂的死死地,暖手炉苦巴巴捧在手里,脸上火烧的一样红,全是淋漓的汗,一只手攥着被角望着沈衡时是个生无可恋的样子。   我扭头望着沈衡,觉得方才轻卿一番意思应该表达的很清楚才对,他怎么就不明白。   轻卿把头埋进被窝,说不出的凄凄惨惨戚戚。   沈衡见她郁卒,上前给她沉甸甸的被子拉了个小缝望她动静,犹豫道:“轻卿,你很冷吗?”   轻卿欲哭无泪掩上被角,被子压的她看上去快要喘不上气一般,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再不是那娇颤可人的调子,真的虚弱的好像快要断了气:“我冷的…快冒烟了。”   沈衡闻言皱了眉,又转去林韶屋里求助被子。   被沈衡一番举动刺激后,轻卿似乎有点怀疑人生,道:“我觉得这次失败的原因是我太过矜持,下次拐沈衡上床就应该直接掀被子拉床帐,将生米煮成熟饭,让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我觉得你明示暗示的已经很清楚了,沈衡迟迟没有投怀送抱是他没有眼光。”   宋轻卿很是感慨的叹了一句:“只怨我天生是个情种。”   我被她的话一麻,连忙推了门出去,只留这情种好好待着养病。   行船数日,到了镇江,停靠西津渡口。   镇江又称润州,位于长江、京杭大运河交汇处,是江南繁华所在。   方下了船,宋轻卿和师兄与我们道了别,威震镖局在云台山麓,与渡口相隔不远,轻卿留了地址下来,让我们有空闲时过去。   投宿客栈,夜深时分。我沐浴完裹着单衣,对镜擦着头发,这些头发在我刚来姜国时还只是一小把,稀稀疏疏的泛着黄,初时我很怕自己会成一个秃子,这些年过去,长发倒比我争气,把自己朝和我截然相反的预想里生长。   突然听见林韶叩门,隔着门一向稳重的声音此时略微的急促,与我道:“将军,封十一失手了。”   封十一,城郊三十里铺我派去杀萧几道的杀手。   我擦着头发的手顿了住,起身给他开了门,林韶匆忙进了来,“封十一死了,他手下杀手只有一个活着回来报信。”   我应了声,继续手中动作,把毛巾顺着发梢来回的擦,回首与林韶道:“把人带来。”   “是。”   林韶领命去了楼下,我让人进来伺候更衣,半晌把人带了来。   “进来。”   报信的人浑身时血窟窿,身上的血顺着衣服能拧出血来,单膝跪地与我道:“我们动手前查看了官兵换岗的时辰本以为万无一失,准备在公子来前把牢里的人除掉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没想到大牢里其实戒备森严,我等拼死一搏,也未能全身而退,只剩我一个活着回来给公子报信。”   楼下咋然人声沸腾,走到外间,我隔栏向下看,底下举着火把的官兵已经把客栈围的水泄不通。   没有想到刚来镇江的第一天,迎接我的不是苏党和萧家的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州府官兵和站在军队前一身官服的季长宁。   季长宁欲擒故纵,故意留下活口,应该是要查出是谁派出的刺客,此时人跑进客栈,无异于指了条路让他跟。镇江知府何应权站在季大人身后指挥官兵搜查客栈:“…一间屋子也不能放过,必得把刺客找出来!”   季长宁寻了个桌子落座,单手拎起茶壶倒水喝,一派悠然的与何应权道:“何大人,你也坐。”   官兵挨个房间搜查,夜深时分灯火通明。   为首的官兵正要推门进屋,林韶一把擒住了他的手道:“这位差大哥你可想好了,这间屋子可不是你能查得了的。”   “任你何方神圣,包庇强劫罪犯的刺客,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官差把林韶的手甩了开,向身后一喝,指挥小队过来搜人。   我冷冷看着举着火把的官兵,淡淡道:“本官乃陛下钦封一品镇国将军,若要搜我的卧榻,先去请了旨来,你们谁敢迈进去屋子一步,也俱是几个脑袋不够砍的。”   官差闻言倒是怔了怔,一时僵持,我让林韶把门让了开,与他们轻声言道,“请吧,各位若不信只管试试。”   为首官差让人去楼下请了知府大人过来,何应权在官场混了三十年还是个地方官并非没有道理,站在我面前似一根木头,应是没见过我几面,仓皇间没了注意,又到楼下请了季长宁。   季长宁慢悠悠上楼,昏暗的灯火里,只见他风姿一如往昔,墨色官服衬的面若敷粉,躬身与我行了个官礼,眉眼只是笑着,不紧不慢的道:“下官尚书台季长宁拜见魏将军。”   知府见状,紧跟其后,道:“下官镇江知府何应权拜见魏将军。”   其余一干人俱是连接俯身相拜,我上前扶起长宁,他似乎猜到我到了镇江,不确定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温言道:“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住在驿站,也省了这许多麻烦。”   “我是想能为朝廷省一分是一分,国库入不敷出,我出的力虽少了些,也不能只让季大人这般的朝廷砥柱费心竭力。”   “将军良苦用心,令下官汗颜。”   他虽这么说,脸上的笑却重了几分,“现下夜已深了,下官等不便叨扰将军休息,待明日再来拜访大人。”   一水的官兵跟在他身后十分有秩序的下了去,他领在前头慢悠悠的走,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停在我衣摆上,淡淡的又是笑了声。   我疑惑低下头,可能是方才报信人的血粘在了我衣摆上,血迹虽然不多,但在一色白袍上忒的扎眼,我并不多慌张去遮掩,就算他们从我房间里搜出刺客,我解决起来虽然麻烦了些却也能撇干净,他也只是想知道是谁买的凶,所以不来犯我。   待他们撤干净了,林韶进屋把刺客带去了客栈的暗道。   在房间静坐了片刻,头发已经干了不少,此时披在颊边捂得脸热,我推开窗子透风,长发在风里轻轻的摆。   明月千照,旧了花黄。   吹了会风,感觉脑子清醒了点。   今日起客栈四周恐怕会埋下了不少眼线,以后我的一举一动少不得都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若是约见萧家的人,此处怕是不方便了。   翌日我起了大早,用了早饭后我让林韶去街上随便个轿子来,赏钱下去,我与他们道:“这镇江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界都带爷去转转,爷玩得高兴了,钱少不了你们的。”   “好勒,公子您坐好。”   刚来第二天,我倒是在镇江玩了个遍,到了傍晚回客栈,就瞧见季长宁一身常服立在我门前,我上楼时摇着折扇的手一顿,面染笑意与他道:“季大人来了为何不屋里坐?”    ☆、第 20 章   他闻言转身,广袖长衫身姿挺拔,一派文质彬彬,躬身道:“将军落榻处,下官不敢。”   虽然他的语气恭敬不已,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我忆起昨夜拿捏地方官的凌厉做派,也觉得自己仗势欺人了些,故而此时他虽调侃我,我倒不觉生气,只推了门让他进去:“我此次来镇江并没有刻意张扬,长宁不必拘束。”   季长宁进来后倒没有坐下,我与他倒了杯茶,长宁单手背着四处看,那眼神像是想把我屋子里的陈设都印在脑子里。   他接过茶杯时道了声谢,蓦地平静道:“将军今日忙得很,我在客栈等了一天。”   我稍感歉疚,“长宁帮我送表妹回家本想待你回京时请你吃饭,既然在镇江遇上了,不如一起去芙绘街,我……”   我想跟他讲,客栈不远处有条芙绘街,我今日在街上一家酒楼用的饭菜甚可口要请他吃,长宁却打断了我的话,“魏将军来镇江,本该下官接风洗尘才是。”   他的眉目在橙黄的夕阳里有着恍若天人的殊丽,我一时被美色所迷,直愣愣的点了点头。   长宁浅笑着,抿了两下茶,姿态甚雅,我忙回了神,换了件衫子与他一道出门。   天际的云锦缎一样横陈着,货郎日暮回家,杂耍的人占着摊子表演,俱是热闹的景。   到了芙绘街,找到宴宾楼,入座二楼后,长宁说的几个菜名,小二记完直道:“这位一定是常客,这几道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菜,还有道焦山鲥鱼,客官要不要试试。”   长宁只风轻云淡道:“不必了,我这位朋友不喜鱼腥。”   我望着长宁,他撩袖捡了双筷子递给我,“他们家的肴肉也很不错,将军待会儿可以试试。”   镇江的肴肉,又叫水晶肉蹄,随碟子一起上来的还有一碟泡了姜丝的香醋。   或许是镇江的醋很有名,当地又盛产河鲜,所以镇江人的吃饭时总喜欢沾着姜醋吃,一来去腥,二来开胃。   其余的菜式如葵花斩肉,灌汤小笼包,镇江锅盖面,我一一尝了过去,一时酒足饭饱,我看了眼他面前未动几下的筷子,问道:“季大人为何对江南的菜肴这般熟悉?”   “并不算怎样熟悉,家母是扬州人士,偶尔下厨做一两道家乡菜,我也只是略知道一些。”   “哦。”我捧着茶杯,瞧着外间又开始淅淅沥沥滴答起来的雨,“下雨了。”   长宁蓦地伸手过来撩开了我一缕蹭到茶杯里的头发,我下意识一躲,反而贴到了他的指尖,细腻的触感抚在脸颊上,微微泛着冷,他一瞬的停顿后,收回手,如画的眉目静静看着我,略含着笑意,却什么也不说。   其实我以前想过追求长宁。   在十五岁那年,我入朝前的一个月,他还在太傅府里手捧圣贤书,寿王府还没有衰败的时候。   怎么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呢,对,像一个傻子,上辈子的二十五年,在这辈子的十年,都没能让我长够记性,初见他时,贪恋他的美色,楚眠顿时被我抛在了脑后。   那时候我的胆子还是大些的,成日里校场出入,和将士们混在一起,烤肉吃酒什么都是家常便饭,喝醉了便拎着酒壶满大街溜达,也常会和人比划拳脚,日子久了,旁人介绍我时便道:“她就是寿王府里那个不成体统的大小姐,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名门闺秀们很不喜欢我这样的做派,我虽不在她们跟前转悠碍她们的眼,她们却要造我的谣。   在我上辈子女子三夫四侍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在姜国女人要是瞟了男人两眼都会被吐沫淹死,我这样的,当年就差点被吐沫淹死。   差点是因为后来流言慢慢被压下去了,因为出了一件更大的丑闻,尚书家素以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兰心蕙质诸多好词冠在前面做前缀的林小姐偷偷递给季太傅家的公子一封情书,此封情书因下人交递时不慎遗落,被三姑六婆捡了去,再又被京中的三姑六婆传阅,继而满城皆知。   林小姐脸皮太薄,羞恼太过,投了湖。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诸多版本,其中以始乱终弃版最为狗血劲爆。   我初遇季长宁时,便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   当时我和父亲去皇宫给陛下谢恩,陛下安排兵部让我一个月后入职参事。   一番叩谢皇恩晃荡后,陛下留父亲在勤政殿聊天,让我出去等着,未免我等的烦闷,便让小太监领我去御花园自己玩耍。   御花园一片艳阳高照底下,季长宁捧着书站在紫薇花下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其实并不是多浪漫的景,因他貌美动人的脸,落在我少不更事色迷心窍的眼里也途生了许多浪漫。   他身边有一众的皇子皇女,年纪与他相仿的站的近些,只是那时候看着他,别人都成了背景,季长宁低调的出尘,秀雅的出尘,比一树紫薇更勾人视线。   我就直愣愣的走了过去,很是轻佻的拉住了长宁的手,傻子似的道:“你生的真好看。”   我常出丑,只是以前是在名门闺秀跟前,现在是在皇室贵胄跟前。   四周是哄笑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不止长宁,那些皇室的贵胄看见我一身男装也只当我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季长宁惨遭调戏,微蹙了眉,将手抽了回去。   我挡在他要离开的步子前,又道:“你许了婚嫁了没?我还没有,我好喜欢你。”   季长宁似乎是被气恼的,语气不大淡定:“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皇宫大内也是可以开玩笑的地方吗?”   他即使生了气,语气仍是耐着一分性子,传在耳朵里觉得很悦耳很好听,有着吴侬软语的绵软。   不过我在他的印象里,恐怕不但是个出言孟浪的断袖,还是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后来,我得知了他就是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的风月事件里的中心人物,从那以后我从校场回来路过太傅府时总会伸头一望,有时能碰见他,我便朝他自认为满目柔情的笑,却未能壮着胆子上前搭讪过。   初时他看见我在他家门门口转悠只是皱着眉头不大高兴的样子,后来见的多了,便也能平静的望着我两眼,有一次他走过来想和我说说话,我以为他终于恼羞成怒要过来打我了,立马掉头逃窜,蓦地回头时,恰能看见他望我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觉得已经为他熬干了一腔相思情意,可是入职了兵部以后这事就被我忘到了脑子后面,有了繁重的任务后,我累得四脚朝天,也就没工夫再往太傅府跟前溜达了。   时隔了两年,和子陵成婚的前晚,我站在太傅家旁边的小巷子里,站了一夜,为自己默默夭折掉的爱恋默默哀悼。   再后来寿王府一夕倾覆,虽然没有一败涂地,但人情冷暖一夜之间教会了我做人,再遇见长宁,我在兵部当值,他身着二品官服礼配,站在书案前,与我说的第二句话是:“魏参事,此次募兵的名单请快些拟好交到尚书台审阅。”   我的公案积了很多文件,为了新军入伍的事情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他看着我,眸子里似乎有丝心疼,撩起一卷案宗翻了几页。   长宁翻完后脸色不大好看,又捡了几本一一检阅,我以为他要找我麻烦,似乎听见了他问了我话,我正晕头撞向奋笔疾书,没多大功夫去应承他。   他把卷宗放下,便让人把部里主事大人叫了过来,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他当时说的话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大意是我这边迟迟没有把新兵名单交上去,推迟了招募进度,且我跟前摆着的几卷案宗都是些琐碎磨工夫一个人干不过来的杂事,都踢了我跟前,既然我一个人能看过来,朝廷还养着其余这些闲人做什么。   长宁那天走后主事放我连休了好几天,我睡了几个好觉。   他们以为我与季长宁有些交情,倒未再难为过我,在兵部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但那时候我并不感激他,若是狭路相逢,我也会急急改道和他错过去,我躲着他他似乎也知道,所以也尽量少往兵部去了,多是让人代劳。   大约就是那时候起,我满心的怨天尤人,不想再让人可怜,就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快点爬上去,即使我知道只要有高丞相一天在我想出头就是痴人说梦。   外间的雨小了些。   长宁唤我回神,我一怔,茶杯溅了点水出来,长宁取出帕子递到我手边,我谢过接到手里。   气氛胶着,我望着外间,找了个话题与长宁道:“江南气候温润,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垂钓,我不喜欢吃鱼却喜欢钓鱼,若是运气好钓的多了就带回府里养着。”   应该是我话题找的不好,长宁兴趣乏乏,我尴尬笑了笑,却听见长宁道:“下官记得,将军很怕水,怕水的人也喜欢钓鱼吗?”   我略感囧意,谎话被他当面戳穿但我脸都没红一下,只梗着脖子把头点了下:“喜欢。”   长宁见我死鸭子嘴硬,唇边带了丝笑,却放过我未再提了。   在宴宾楼用完饭,雨停了,天也已经黑透了。   街灯百结,路人熙攘,下过雨的青石板坑坑洼洼溅着水迹,林韶等在客栈门口,长宁送我到客栈,远远看见了林韶,道:“看来将军更喜欢林公子,无论去哪儿总带着他。”   我闻言只点了点头,未多加解释,入了门,我留他喝茶,长宁只摇了摇头:“谢将军好意,下官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他说话时总带着温润清浅的笑,此时三分笑意未达眼底,单手背着,在他身后是夜市璀璨的万家灯火,眉目间却是与繁华背景不相称的落寞。    ☆、第 21 章   他走了没多久天又下起雨,我拿伞出门去寻长宁,无奈人已经走远了,也只好作罢。   走回客栈我总感觉身后有人在看着我,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了,这四周已经布满眼线,今天跟着我跑了大半日,怕是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菜也都事无巨细的报回去了。   上了二楼,推门进去看见林韶在给我收拾床铺。   桌上放着碗姜汤,正腾腾冒着热气,我总感觉他是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纸人儿,唯恐我风吹一吹就会倒下的架势。   林韶收拾完,坐到了我对面,道:“今天萧几道的表兄萧沉来找过将军,未看到将军又见季大人在这等着,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客栈如今是不方便见客了,得约个隐蔽的地方。”   “将军要不要去大牢看看萧几道?”   季长宁定是盼着我去和萧几道碰头,届时萧几道必会给我传递消息,正中了季长宁的下怀,如今大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他们如此看重萧几道的安全,又迟迟没有向萧家发难,恐怕是手里还没拿到实质性的证据,从盐运司抄到的区区几本账簿也只能判萧几道受贿,高选该是觉得这浪太小,还得再酝酿酝酿。   姜汤已经晾了会儿,入口的温度正好,我一饮而尽,把空碗放了下,道:“既然萧几道还没死就不急。”   林韶将碗收拾了,像是才想起来,面上疑惑的很,“今天宋小姐到客栈把赎人的银子送了来,你不在,让我跟你说她把事办成了,我问她是什么事,她说你明白。”   我也纳闷,她办了什么事还要大战旗鼓跟我炫耀一下。   林韶又道:“她还说饭已经煮熟了。”   林韶说罢摇了摇头,带门下楼。   我听着林韶下楼的动静,解着衣裳望着床铺,尤其是望向床上的被子后,刹那间明白过来,宋轻卿说的这个饭应该是指沈衡。   放开了矜持的宋轻卿真是禽兽不如,我十分眼红情种的行动力和不达目的死不撒嘴的恒心。   眼下我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先为惨遭她□□的沈衡默哀了一会会,继而总结她的成功经验,等回去后一定要把她说过的话裱起来挂在我家卧室的墙壁上,再把她的精神发扬光大,造福还在为促成人类繁衍的伟大目标而奋斗在你死我活相爱相杀第一线的同胞。   经过一夜对人生的大觉悟,我觉得应该把情种的理论实践下。   可是理论是丰满的,现实又骨感的直打我的脸。   昨夜我的设想是十分美好的,今天又做了一天的心里建设,但站在飘着胭脂香气的铜雀楼门口还是踌躇了下,林韶拉了下我袖子问道:“将军,你今早不是说要来□□,怎么僵在这儿?”   我实在是对这个地方有阴影。   上辈子我做了许多回好事,成全过许多对才子佳人,都是在青楼给他们搭的桥引的线,他们成双成对以后往往还给我发个喜帖,吃喜宴时一对新人常要唤我做媒人,这些人踩着我的背成了好事直把我当成助人为乐的大善人,其实我喝着喜酒的时候才不是他们心里想的那般对他们怀以深深祝福,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花了钱的冤大头,故而心里莫不是在诅咒他们这些人秀恩爱散的快。   此刻硬着头皮走进青楼里,发现姜国的青楼和我上辈子常出入的青楼在陈设上并没有多大的差别,甫一进这销金散银的温柔乡,便是熟悉的脂粉气息,熟悉的寻欢纨绔和熟悉的雕梁画柱。   老鸨笑盈盈带着一大票姑娘把我和林韶围了住,一条香帕在我跟前摇了一摇,笑得花枝招展:“好俊俏的公子,公子们在楼里可有熟识的,若没有,看上了哪位姑娘只管和妈妈说。”   江南钟灵毓秀,辈出才子美人,秦楼楚馆的美人儿更是把持着碧水之乡的灵秀温婉,我持着扇子在手里拍了两下,把站我面前的一溜美人都扫了一遍,与老鸨道:“怎么都是女的?”   老鸨面色僵了一僵,很是暧昧的把我和林韶望了望,目光里透露些许微妙,步子不觉间离我远了些,“原来公子的爱好如此与众不同。”   我坐到凳上,翘起二郎腿,朝老鸨道:“妈妈既然知道了,就把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公子都叫出来。”   不一会儿清一色的年轻公子哥站了一排,我执起扇子走到他们跟前一个个细瞧了去,看来江南的风水确实养人,这些男子个顶个的皮滑肉嫩,我不由赞叹:“不错,不错。”   老鸨捏着帕子喜滋滋的站在一边,“公子,我这儿的姐儿哥儿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能。”   我从过往失败的经验里吸取教训,忙问老鸨:“他们会作诗吗?”   “会、会。”   “不行,再换一批不会作诗的来。”   这次老鸨带来的公子们质素比方才那一批要差一些,我重新转了一圈在他们里面捡了个模样极标致出群的,要了间上房,林韶跟在我后面被老鸨唤住:“公子,您不挑一个吗?”   林韶连连摆手,一向淡漠的脸居然红了个通透,连声道:“不…不。”   老鸨更诧异的看着我们一行三人,言道:“两个人一起是要加钱的啊。”   我掏出个大元宝给她,老鸨连忙闭嘴,派了个龟公随我们上楼,我拥着美人儿走在二楼,此处风景甚好,怀里美人也甚好,不由摸着美人儿下巴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甚高冷,淡淡道:“流风。”   “好名字,好名字。”我牵了他的手给他暖着,“爷就喜欢你这样的。”   美人儿脸色尴尬些许,把手抽了出来,我转而继续摸他的小下巴,美人目露寒光的看着我,我称之为矜持。   到了房间,龟公开了门请我们进去,我让林韶待在外面把风,便急急拉着流风向屋里冲。   只是将门关严实了,我便把怀里美人撒了开,含着笑靠在门扉,道:“萧大人不好好在京城待着怎么也来了镇江?”   萧擅身上的衣裳是嫣红色的,比他平时一丝不苟穿着的大理寺官服好看百倍,萧家的人多是徒有其表的草包,唯他和他姑姑萧汝烟是其中异数。   萧擅望着我,俯身一拜:“贵妃担心将军一人对付不了季长宁,所以派下官来帮手。”   我直觉萧贵妃让他来帮手是假,看我到底有没有和高党暗通曲款才是真。   我淡淡看着他:“萧大人请坐。”   我越看他这身穿着,越觉得他像个貌美的小相公,可素来知道萧擅是个心狠手辣的毒美人,便分外规矩的和他隔开一个座位,坐到了他正对面。   可见我的决定分外正确,床边的铃铛响了起来,萧擅才坐下没多久又起身,绕到床栏边敲了下,那床原来是有机关的,半晌床盖掀开,从里面钻出来个人,灯光有点暗,他走到桌子边我才认出来,是萧擅的二叔,江南织造总局的苏州织造萧沉萧部堂。   自从萧贵妃得宠后,她母家几个兄弟都得了提拔,苏州织造、杭州织造、江宁织造,全国三大织造,全是萧家的人把控,萧几道是贵妃的表弟,祖上连过宗,竟也能捞上盐运使的肥缺,可见贵妃待她娘家人从来是不薄的。   萧沉欲向我行礼,我忙扶住了他,“国舅大人请坐。”   萧擅先落了座,萧沉坐到了我与萧擅中间,我们正要商议事情,忽然听见门外似乎有人在与林韶说话,我示意萧擅噤声,便轻敛了步子靠到门边去听。   龟公送了酒来助兴,被林韶拦下了,我推开门接过酒水,沉着脸与龟公道:“爷在里面行好事呢,莫来打搅了爷的兴致。”   龟公连连弯腰道歉,只低着头不敢再停留,我关了门回到桌边,萧擅与我道:“戏要做全,待会你记得赎我出去。”   他用很正经的语气讲这样不正经的话,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便连连点头答应。   我脑子里龌蹉的想法还没能伸展开,便听见萧擅依然一本正经的道:“萧几道已经认了受贿。”   我提醒他:“高党也只查到他受贿。”   萧家干的好事肯定不止受贿那么简单,萧沉已然坐不住了,问道:“魏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我倒了两杯茶给他们,递到萧沉手边,“我正好有事要麻烦萧国舅,之前我派的人失手了,明日国舅若是有空就往大牢里走一走,劝萧几道早点解脱。”   萧沉思索半晌:“他若不肯怎么办?”   “国舅大人,此次国库亏空萧家多少人卷进去你比我清楚,他若不死,萧家的人都得死。他大概还惦记着贵妃娘娘会保他,你告诉他,让他不要等了。”   萧擅在一旁安静地听,并不发表意见,可见让他过来的萧贵妃对于把萧几道拉出来做替罪羊应该是也没什么意见,皆大欢喜过后,萧沉又道:“他若是死了,高党的人未必肯罢休。”   他恐怕是担心自己引火烧身成为下一个替罪羊,我知道萧沉手上有萧家历年结党营私的账目,涉及朝中百来位官员,苏裕文,姜守,萧贵妃也在其中,便出言让他放心:“国舅只管去做,事后我自会想办法堵住高相的嘴。”   从青楼里出来,我给萧擅赎身,老鸨很不舍得他,“这个小相公才来了两天就给公子挑走了,公子眼光忒毒了些。”   闻言我又加了一锭金子才把萧擅从老鸨紧握着的手里拽出来。   算上他,这已是我本月从青楼里赎出来的第二个人了,可是钱花出去了,上一个我连手都没摸到就被宋轻卿煮成了一锅熟稀饭,这个我倒是摸到手了,却是朵扎手的玫瑰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第 22 章      回客栈的路上,我和萧擅坐一辆马车,不知他是否在大理寺待久了,身上总是阴测测的,美倒是很美的一个人,却让人看着他的侧脸时不觉怦然心动,只觉心惊肉跳。   我后颈徒生一股寒意,直到下了马车方才好些,林韶把他的房间安排在楼下,我送他进房间,萧擅在屋子转了圈,我方要出门,便听他道:“贵妃娘娘罚了襄王妃半年禁闭。”   “哦。”闻言回首,我迈出门的步子收了回来,“襄王府的家事与我无干。”   萧擅在屋子里端端站着,身姿欣长,双手备在身后,一盏孤灯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望着影子淡淡说道:“魏将军,若季长宁再不识好歹横加阻拦,下官可以帮将军解决他。”   我平素不大悬着的心今日倒悬了悬,若他只是出言试探,这种时刻是必不能露出真实情绪的,我微阖了眼,问萧擅:“是贵妃的意思?”   萧擅并没有回答,若他刚才确实是试探,此刻应该在等我的回复,琢磨我是否会维护季长宁,我只好与他道:“季长宁确实不好对付,此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   萧擅只静静的看着我,他擅长逼供问刑对付囚犯最有一手,深不见底的眼睛扫过我脸上每一丝情绪,我老老实实站着让他研究,末了,萧擅俯身一拜,“夜色已晚,将军安歇。”   我干净利落的出了门,未再回头,一时上了楼,关上门的一刻,我猛地背住门,一种猛烈的情绪在心肺间激荡着,片刻安静不下来,我攥紧了拳,大口喘着气方才好过了点。   我不敢笃定他会不会对季长宁下手,若是突然去提醒季长宁加强身边警戒倒会坐实了萧擅的猜疑,一时倒有些为难。   萧擅确实和他姑姑如出一辙的毒辣,他拿捏着我是否会为难,是以没有兜底,虚虚实实之间给我下套。   我把方才的反应仔仔细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担心方才的神态语气是否与平常有出入,会不会引起箫擅的怀疑。   与萧沉接头后的第三天我就得知了萧几道在大牢里咬舌自尽的消息,不得不说萧沉这次的办事速度着实让我对萧家刮目相看。   现在萧几道已经死了,季长宁却不结案,萧家此刻必坐立难安着。   这一连几天下来,萧擅大多时间不在客栈,估计是和他叔叔们商量对策去了,倒是难为他萧家实际的好处没有拿到过几分,每回萧家出了事故便要他奔走在第一线。   他早出晚归对我来说是好事,每次一看见萧擅,我就觉得脖子后面有股寒气凉飕飕的吹,下一刻脑袋就会搬家一样,但若是碰上了少不得寒暄两句,除了公事以外,他从不提自己的私事。   因为萧擅的私生活就是干干净净一张白纸,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初闻此言还是在京城与刑部齐尚书喝酒的时候。   朝廷里发生了重大案件大理寺常要和御史台还有刑部三司会审,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给御史台监审,所以白纸一样的萧擅平时也就和刑部还有御史台来往多一点。   御史台王皇后的老爹王怀恩不爱八卦,不常在人背后议论人家是非,刑部的齐尚书却是个话唠,不止一次和我说,萧擅对案子的兴趣远大于女人。   我当时对齐尚书的结论持保留意见,萧擅对女人不感兴趣说不定是对男人感兴趣,他和姜守走的就近,姜守难道也是案子?我曾疑惑他是断袖,还一度猜想过何人能成为他的入幕之宾,然而现实又打了我的脸。   当时京中有一纨绔,垂涎萧擅美色,竭尽办法博美人欢心,但萧擅对他丧心病狂的追求视若无睹,对他风流倜傥的相貌无动于衷,纨绔心生不满,大概是觉得从心灵上攻略已然无望,便起了从身体上攻略的念头,于是趁萧擅回府时用迷烟把他熏倒搬进了自家府宅里。   其后纨绔被萧擅随便安了个罪名,给活刮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刀,箫擅命人一边剜下他的血肉,一边将肉片煮熟拿去喂狗,纨绔被缚在刑架眼睁睁的瞧,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去。   那纨绔姓秦名流风,九千九百九十九刀下去一丝肉渣都没剩下,就余了具白白净净的骷髅,至今搁在萧擅家里。   萧擅长着一张面若好女的脸,做的却是极尽阴毒的事情,在朝廷素有毒美人的称号,此事一出后,京城之中再无人敢打他的主意。   我自然也不敢打他主意,那天在青楼就摸了下箫擅的手,他便拿流风恫吓我,我躲他都来不及。   可能是水土不服,我这几天不大像刚来时生龙活虎了,一天倒有大半日功夫是卧在榻上要死不能活,大夫给我开了些药吃,只是效果不大明显。   长宁来看望我,我半躺在床上,身上披了件秋衫,话没说出口倒是咳嗽连二连三的不停。待我咳完了,长宁给我倒了杯水润喉,我连声谢过,捧在手里,心下不由在想,似乎每次碰上他,都是我很狼狈的时候,现下病卧,我脸色苍白又形容憔悴,委实不是个方便见人的样子。   言谈间他倒没有刻意与我避开案情,淡淡说着经仵作检验后萧几道确实是触壁身亡,当日轮值的狱卒已经领了板子,长宁观我神情,见我不大惊讶,浅浅的笑了一声。   一时静默,他大概有点郁闷,许久后起身走到了窗台边,推开窗子透风。这一番沉默又是许久,他靠着窗台冷静了会,转身面容平静的与我道:“朝廷为休养农业,内阁发布政令降低农税,提高海税和盐税,海税主要在丝织品出口,江南有全国三大织造处,三织造都把持在萧家手里,萧几道又出任盐运司,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查实萧几道收受贿赂,包庇富商倒卖私盐,盐运司吞并农地,假报税务,抄查白银百万两,账不符实四百万两,这些钱不是一个盐运司贪得了的,包庇他的人是谁,贪了的钱又到了哪儿,你我该是心知肚明,这种情形下,我若置之不理如何对得起赋税百姓。”   长宁单手背着,身姿挺拔的像一棵翠竹,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样子,他方才的话我若没有听错,该是在劝我自觉收手。他果然是跟了高选太久,大约也想做个清正廉洁受百姓拥戴的青天,现在也是张口闭口黎民百姓天下苍生的人了,我闻言不禁又咳起来,不晓得我若不听他的,他是否会和我划清界限,也如其他人般,日后唤我奸臣。   萧家此番贪的太过分,陛下派长宁来江南肃清贪官是陛下给萧家的警醒,水至清则无鱼,杀鸡儆猴过后,长宁查处了萧几道早应抽身离开,高选至今把他搁置在江南,美其名曰为国为民,其实为的还是自己的名。   眼下国库入不敷出,江南是经济中心,风波不停,把江南的水搅浑了对国库能有什么好处,即使没有苏党江南便不会贪了?历来不是没有廉洁的官,我也很敬佩如季衡季太傅御史台王怀恩这样话说的不多,肯为百姓埋头干实事,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好官,只是这样的清官太少了,万里难挑一,政治体系权利机构是经无数官员层层垒砌的骨与肉,朝廷里若没有那么多清官,贪腐就在所难免。   陛下以高党打压萧家,又以苏党制衡高党,派我来江南,不过是想让高选见好就收。   只是我的奸臣是当定了,咳了数咳后淡淡与长宁道:“其实自打你接下贪墨案,我来江南的第一天,我们便是站在绝对对立的两面,你该是知道的。”   长宁又是一笑,俊秀的眉目让人心里一动,这次悸动却不知是因他的美貌还是其他,动的人心都疼起来。他的笑没有停留太久,短暂的犹如火星,匆匆而逝,我看的越清楚,心里的疼便愈烈。   我竟不晓得为何会心痛,我和他交往的不多,只在年少时曾打过他的主意,除此之外,他和我一直是平行的两条线。想想也是我自作多情久了,还以为他也对我有过一丝情愫,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还当真难过了起来。   长宁还是踏着慢悠悠的步子,缓缓走到门口与我告辞,我起身送他,待要帮他打开门的一刻,他突然攥住了我的手。   他手上力道很重,把我整个人重重抵在门上,背撞到门板,我吃痛了声,继而感到他迫人的视线,他的眉很黑,很齐整,此刻微微蹙着。   我不确定他是否说了那句话,因为被他撞上门板后我的脑子是懵神的,闻言“咦”了一声。   长宁将我松了开,未再重复便推门走了。   我颇像一具行尸走肉窝回榻上,自他离开老是不由自主把视线瞟去看门,他方才似乎和我说了声对不起,觉得我留下碍了他的手脚妨了他的事也该是我对不起他才对,何以让他向我道歉。   姜礼和子陵倒还好些,对我有什么不满总会说出来,但是长宁总把话说一半,余下一半我能猜到便罢,猜不到他也不和我解释,直把人弄的晕头转向。 ☆、第 23 章   夜里风声太大屋子里太安静,嘶哑的风扯着枝丫的声响让人睡不着,我睁着眼,寒澹月光透了纱织的窗,一片皎洁的铺在地面上,此光也甚晃眼,我只好闭上眼,叹着此夜莫再失眠了,可是到了子时还是一丝睡意也没有。   更夫敲了好几更我才朦胧有了睡意,不想敲门声突然大作,我打着哈欠去开门,就见一个皂衣小厮匆匆忙忙与我道:“奴才是萧部堂府的家丁,老爷让小的来通知大人,季抚台方才抄兵包围了萧府,正在那儿大肆搜捡,请大人快去帮忙。”   小厮报完了信便又急忙回去复命,客栈里本就没住多少人,他一番来去动静不小把林韶也惊醒了,我回房间更了衣裳出来就见林韶已然整装待发站在门口,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这回若是运气好,兴许江南这边的事便可告一段落了,我心里顿时轻松许多,路过楼下时敲了几下萧擅的门,没有人应我,我推了门进去,萧擅并不在客栈。   晚上我才和萧擅一起吃了晚饭,入夜后并没有人给他报信,他如何知道季长宁今夜会行动?   我绕进他屋里四处看了下,白纸的屋里非常简单干净,桌子上光可鉴人一点污渍都没有,衣架上只有几件衣裳整整齐齐一丝褶皱没有的挂着,床脚方方正正摆了一只小包裹,他也在客栈住了好几天了,半样东西都没添置。   他果真是有病的,比高子陵病得还重。   林韶备了轿子等在客栈,我上了轿,林韶朝我相反的方向而去,我担心会有眼线跟着他,言道:“小心点。”   一路只有灯笼微弱的光铺在脚底下,待行止萧府落了轿我才体会什么是通火通明,来时黑灯瞎火的,此刻我无数条火把亮的刺目的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季长宁和知府何应权两个人两把太师椅搬在萧府门口,正是个品茶谈心的样子,对应着他两背后的军兵熙攘,再惬意不过。   他今夜搜捡萧府的做派比那天晚上搜查客栈要大得多,我再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见萧沉在喊我,他和萧擅站在大狮子跟前,因石狮背着光,方才未曾看清,我凑了过去,远远看见萧擅苍白的脸没多大情绪,萧沉状似热锅上的蚂蚁。   萧沉放低了声,可能风吹了许久,声音尚有些抖,与我道:“那些账册还在府里,本打算今天夜里运出去的,季长宁必是得了消息。”   可幸我先前不知道他们萧家的计划,否则定要一口咬定是我通风报信做的内鬼。   我做出痛心疾首状,吹了阵凉风:“好好藏在府里你动它作甚,这下若是被他给拿住了可怎么是好?”   萧沉怕是肠子快悔青了,恨恨甩了下袖子,火把底下萧擅淡定插了句:“眼下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们应快点想出对策。”   我开门见山问萧沉:“那些账册放在哪儿?”   萧沉不大想说,犹豫了下,若是我,我也会犹豫推脱了事,但还是耐心的等了等,萧擅的目光锁在我脸上,我忙掩袖,做出痛咳装。   一阵咳完,我以为萧沉不会说了,却被他牵了手过去,他在我掌心划拉下两个字:“书房。”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最喜欢藏东西,我若是官兵肯定先往后院搜,尤其是萧沉新纳的小妾房里,书房里藏几本账还是不成问题的,正要劝国舅放心,却听萧沉补了句:“一共九口大箱子。”   我又是一阵急咳,这次是真的被吓的直咳,看季长宁这光景搜了得有一会儿,萧沉把箱子定是藏的隐蔽的,然而目标太大,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我们几个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便从阴暗处走了出去,齐齐站在季长宁跟前,季大人一杯茶喝的也不多了,将茶盏摆在一旁,目光从容地把我们望着,道:“几位不要急,已经搜完后院,耽误不了多少功夫便能查完萧府,此番搜捡完证明了萧大人清白,江南贪墨案便可结案了。”   我迈了一步出去,拎了边上茶壶殷勤给长宁续了杯茶,递到他手里,长宁含笑接过,道:“魏将军与萧大人关系何时这样亲厚,夜半过来也不担心会着凉吗?”   “季大人此言差矣,我是奉了皇上密旨来江南监督审查贪墨案。”长宁脸色变了变,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觉得他这个样子甚是无辜,但还是加紧说道:“陛下让我来后代管州府兵马,江南一切军事调度都得经我同意,说来,季大人派兵搜捡应当和我说一声才是。”   他派兵搜捡萧府虽没有军事调令,但他是案子主审官,先斩后奏变故从宜的权力还是有的,所以沉默过后淡淡说道:“既如此,何大人,你先起来,把位置让给魏将军坐。”   何应权连忙捧茶起身,又局促把茶杯放了下,战战兢兢站在一边。   我斜觑位子,又斜了何应权一眼,何应权竟懂了事,连忙提袖擦着位子,恭敬与我道:“魏将军请坐。”   我坐下后掸了掸衣袍,问长宁:“季大人可有收获?”   季长宁平静看着我,火把底下那张白净的脸殊丽的有些凄迷,玉竹似的手指撩着茶盖,半晌道:“魏将军有什么建议?”   “天色已晚,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耽误人家休息,有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   “将军如果累了可以先回去休息,下官在这儿盯着。”   “这样吧,我先去府里看看,若是没有收获便先回去。”我站了起来,看向季长宁,他垂眸看着杯子,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便把目光转向何应权,“何大人,你接着坐。”   何应权忙摆手:“下官…不敢、不敢。”   萧沉和萧擅碍于身份,此刻不能向府里去,尤其是萧沉,一把摸着浮木的目光看着我,我被他看的一麻,我挪开眼,正要迈进大门,只听见身后长宁悠悠说着:“魏将军等等,下官与你一起进去。”   我和他在萧府走了会,四处都是小心检阅的官兵,待走到假山,人稀少了些,此际月光渐弱,东方泛起鱼鳞白,我与长宁一路走来都没有说话,气氛略显尴尬,我料想他心里该是不大痛快,正想出言安慰两句,却听长宁突然开了口:“魏将军,若与你有牵扯的人犯了案,你恰是主审官,会否在案中徇私舞弊放过这个人?”   “我一般会分情况,如果这个人犯的不是大事,循着私情,我略微通融还是可以的。”   长宁道:“犯的是大事。”   “那么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若姑息亲友,那受害的人何尝没有亲友。”   长宁望着我,身后是冷寂的天空,假山处幽冷凄清,他的话一贯让人摸不着头脑:“今夜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若亲手把这人送进牢里,不必等到日后,便是眼下也会后悔,可若是放过了,以后便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觉得,若是总有一人送她进去,那么日后被她痛恨,也被她永远记住的人,应当只能是我。”   我不晓得他说的这个人与他有怎样的牵扯,被他这样算计,我好不容易忍住八卦的心,问他:“为何是今夜之前?”   长宁的笑清冷了些,负手而立,望着弦月,转移开话题:“…后院已经搜的差不多,将军觉得接下来去搜哪儿?”   我摇了摇头,目光不由瞟向书房方向,那处只有几个人在查,大概都觉得萧沉再草包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长宁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的唤来云冀尉,指着书房旁边的小隔间道:“多派些人手去那间屋子搜。”   小隔间窄小,站不下那么多人,而且里面也不像能藏东西的样,长宁在里面来回踱了数次,咋然把目光放到了隔壁书房方向,又看了我一眼,我惊了一身冷汗。   然而长宁还是高估了萧沉,到底没有把人叫去书房搜。   从大门迈出去后,我与长宁道:“听闻陛下在询问贪墨案进程,此次季大人查处萧几道,查封百万两白银,回京后定会得陛下嘉许。”   长宁似乎习惯了我常常找不好的话题,只静静听着,也不谦虚两声。   走到座椅旁边,何应权和萧沉萧擅两叔侄分着两处站着,长宁命何应权把官兵撤出去,回首朝萧沉道:“萧大人,告辞。”   萧沉此刻摆着国舅架子,一派贵气昂然,姿态甚高,回道:“不送。”   他们都撤了出去,我也当告辞了,国舅留我喝茶,我婉拒未果,便留了下来。萧擅跟在我身后,一路上盯着我的背影瞧,我被他的目光看的发寒,连忙绕了路给他让他走在前面,萧擅矜持了下,我很坚决的把他推到前面:“…萧大人不必客气。”   他们两昨夜一宿未眠,我也是一宿未眠,只是我作息一向不规律此时困意不浓,他们都是按时辰睡着的,是以国舅打了两个哈欠,招待了一番后便回房补觉去了。   萧擅眼睛里都是血丝,但架不住脸好看,所以即使憔悴也是个我见犹怜的憔悴姿态,我不由看迷了,忙回过神与他道:“萧大人,咱们也回客栈吧。”   萧擅点了点头,起身时脚下一滑,我忙牵住了他手,萧擅的指尖透着微微绯色,我看的又是一阵色迷心窍,心里叹着真是好一双弱若无骨白白嫩嫩的手。   萧擅必是猜想到了我脑子乌七八糟的龌蹉想法,是以我抬眸只见他面沉如水,眸含冷霜的看着我,我忙把他手撒了开。   他走在前头领着我出府,这回变成了我望着他背影,我视线总徘徊在萧擅白皙的脖颈,萧擅不大自在,回眸望着我,柔声说了两个字:“流风。”   我忙垂了头不再看,很是乖觉的随他出府。    ☆、第 24 章   萧擅回房间补觉,我先去了林韶房里,他还没回来,我干脆等在他房里,以手枕头,等了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宋轻卿拍了下我的手臂,我一下惊醒了,坐直了身子看过去,宋轻卿坐在我对面,林韶关紧了门也坐了过来。   我让林韶去找宋轻卿,她轻功熟稔,趴在萧沉房顶不会被发现,反正我是不信账本有几口大箱子这种鬼话,等我和萧擅走了以后萧沉定会去查看账本是否安全。   我问道:“账本藏在哪儿?”   “在后院小妾的房间里,那老家伙居然娶了十四房小妾。”宋轻卿很是嫉妒萧家富庶,道,“小妾房间的墙壁上有处暗格,老家伙支开小妾查看完后就和小妾上床去了,他们睡熟没多久,有个梁上兄弟跳到屋里开暗格准备偷账本,暗格里窜出来支箭……”轻卿描述了惨状,“箭插在他脑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死了,脑浆子蹦跶出来,血溅了三尺高。”   轻卿说完怂了怂肩膀,我从她做作姿态里体会到了她说的血腥,死掉的那个应是季长宁派去的探子,我本以为没有下文了,不想宋轻卿从背后抽出了一本画册扔到桌上,道:“可幸他死在前头,给我搭桥铺路,我才拿到这玩意。”   我一页一页的翻,这本画册与平常画册无异,也不像能藏书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疑惑道:“难道是萧沉使诈?”   宋轻卿把画册举高,对着灯火盯了得有一刻钟,拽了我袖子过去,指着一处道:“你看!”   她指着的是画页的空白背面,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快看酸了终于知道她要我看什么,这本画册确实是账本,在画的空白页,用针尖大的字写下的账目,我让林韶去找个凸透镜过来,一般古玩店才卖这种镜子,林韶去买镜子的功夫宋轻卿又有了发现,“画册的书壳好厚啊。”   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厚了点。但看见她这么专业的态度,我更觉得之前她说自己是第一次做小偷是在诳我。   宋轻卿从身上摸出把小匕首,沿着书壳边缘小心翼翼把书壳拆了下来,书壳有个夹层,翻开夹层就看见好几张信纸。   我抽了一封看了两眼,是萧贵妃的笔迹,轻卿扫了一眼便把目光移了开,见我正看着她,便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放心我不识字,不知道你在看什么。”   “哦。”我若是再信她的话就真傻透了,把信纸搁她眼前晃了晃,“你真不识?”   “真的,比黄金还真。”她说完便指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我挑眉看着她,“其实吧,这就是……”   轻卿忙捂住耳朵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想知道。”   “好吧。”我把信纸放了下,与她道,“今天的事情……”   “我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轻卿忙接过话,一拍胸脯,大有江湖儿女的豪气干云,“我保证。”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会如此怕我杀人灭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向她许诺她的人身安全才好。   林韶把镜子买回来时轻卿已经走了,我的困意也上了来,便把画册交给林韶誊抄,便回房补觉去了。   现在还不是这本账册曝光的时候,对付苏党,必得一击致命时才能用,时机不对,难免打草惊蛇引火烧身,一旦打破眼下朝廷三方势力平衡的局面,更会引来皇上猜忌,得不偿失。   其后两日我去衙门与长宁商议了案情结尾事宜。   萧擅先我回了京,他走那日萧沉给他送行,萧沉因为账本丢失有些惆怅,我安慰他账本肯定没落到季长宁手里,此乃不幸中之万幸。   萧沉虽然晓得,但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不少,席间用了点饭便留了我和萧擅面面相觑。   萧擅无关痛痒,大抵是他本着叔侄情分来江南帮手顺便盯着我有没有变节,如今功成身退,自家叔叔不作为扯了后腿,他想必也没有办法。   我送了萧擅去渡口,慢慢腾腾溜达回客栈,就看见沈衡站在大门口。   几日不见,沈衡更俊逸了些,腰上缚着长剑,剑穗红的像血,俨然像个剑客,他垂着头看着地面,月白的衣服纤尘不染。   我总会把他和楚眠弄混,但今日我虽醉了酒,却清醒的认出他是沈衡,走到了他跟前,酒劲方过,清醒许多,道:“沈公子你是来找轻卿的?她没来我这儿。”   沈衡漆黑的眼珠子透着深不见底的意味,清冷的声音浅浅说着:“不,我是来找你的。”   沈衡约我去茶馆喝茶,茶香四溢,水汽氤氲,沈衡烫着茶,他今日很奇怪,把沏好的茶递给我后,给我讲了他的身世。   他确实不是沈衡,他本姓陈。当年他父亲娶他年方二八娇艳如花的娘时已经两鬓斑白,老父死后他娘因是侧室,言语冲撞了大房,被妒妇将他母子撵出了家门,他跟着母亲辗转到了江南投奔亲眷,寄人篱下过了许多年苦日子,母亲后来嫁作商人妇,他随了继父的姓。   我听着他一番并无太多感情的陈述,喝了好几杯茶,沈衡的语气很淡,却像是透着一股苍凉,他说完时看着我,眸子里荡漾着的情绪让我看不分明。   喝完了茶,他送我下楼,一路走到我客栈边的小胡同,沈衡唤我了一声,我回过身,对面的沈衡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手里那把剑的剑身极薄,刺进我肩上时发出“咯”的一声脆响。   我又负伤了。   我疑惑的看着沈衡,从这个方向能看见漆黑的胡同口,他一身白衣的站着,袖子上溅了零星的血。声音依旧的淡,他说:“我有个陈姓早逝的哥哥,叫陈昀。”   他应该没有杀过人,也不晓得只扎在肩膀是死不了人的,沈衡抵着我的肩头把剑拔了出来,有水流滴答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我的血。   我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被他哥哥扎伤的肺此刻剧烈的抽痛,一阵烈过一阵,慢慢的血腥的气味漫在喉咙里。   时间并不长,胡同那边叫卖的货郎才喊了两声糖葫芦,可又像是静止在了这一刻。   我看着他一双水溶了似的眼睛,眸子里的冷漠让人生惧,那一双酷似楚眠的眼这样看着我,让我背脊生寒,手也不由的抖了下,攥住了他白的晃眼的衣角,感觉眼前的物事都染了红一样的艳:“你想过没有……你若杀了我,不可能活着离开。”   “我没想过会遇见你。”沈衡淡淡说着,“活了二十年,遇见你之前我没有过报仇的心思,遇见你之后也没想过我可以活着离开。”   他应该是觉得,他和陈家俱是毁在我和我父亲手里,魏家除了我又委实没了人口,所以应当格外恨我。   他恨我,他哥哥也很恨我,于是一个一刀扎伤了我的肺,一个一剑刺在我左肩,偏偏两个人准头都不好,没能一下把我解决掉。   沈衡平静的把我拉扯着他袖子的手扯开,白皙的袖子擦了剑,准备让我少点痛苦,再扎我一下让我死得痛快点。   我确实是不中用了,上辈子这点小伤跟挠痒一样,半点不会妨碍到我,这辈子,摊上这风吹残烛快要吹灯拔蜡的身子,连动根手指都觉得伤处疼的钻心。   开春时白马寺大师算我流年不利,今年最好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现在想来真是好铁的一张嘴,竟都被言中了。   我迷迷糊糊的昏了过去,依稀看见沈衡似乎在考量把剑扎在哪里,满目的犹豫纠结,我觉得自己反正都要死了,有些话不说出来,虽然没有了以后,到了地府也会遗憾,便气息微弱的与沈衡道:“……我死后麻烦你和季长宁说一声,那年那棵紫薇开的很好,站在树底下的他也很好,想来,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   沈衡的脸慢慢模糊,我不知道他那一剑有没有补,也可能补了只是我感受不到,阳光突然变得不是那么刺眼,天空是蓝的,慢慢成了灰,最后消失不见。   耳畔有匆匆脚步声,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喊:“……魏将军遇刺了!快去通知季大人!来人……快去找大夫……”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两天?   原来季长宁的眼线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我睁开眼时想着该送他们点什么报答这份救命之恩,林韶半跪在床榻边,见我醒了,端了药碗来,我刚要支起身子,便感到肩上疼痛不已,林韶回过头,忙过来扶住我,道:“你肩上伤口才换了药,不要乱动。”   我倒回床上,林韶把盛着药的汤匙送到我嘴边,我被他这样子喂汤喂水觉得有点尴尬,忙扭过头避了开,问道:“我昏睡多久?”   “三个时辰。”林韶安慰我,“大夫说伤口很薄没有伤到要害,包扎一下,不要碰水,伤处很快就能愈合。”   我更觉尴尬,也为准头不好还不会武功的沈衡尴尬了一把,“沈衡呢?”   “大牢里,季大人说要等你醒了再处置他。”    ☆、第 25 章      我乘轿去了州府衙门,灯火通明,季长宁身着官服坐在大厅,捧着茶盏,眼神放空,明显是个走了神的样子,我唤了他一声,长宁回过神忙走来扶住了我,看着我缚着绷带的左手,眉心微蹙。   我扫视周围,问长宁:“沈衡呢?”   长宁的目光顿在我的肩膀上,有血从绷带里渗出来,他注视着那点红,道:“方才下官才从大牢审讯他回来。”   我一惊,“你对他用刑了?”   长宁些微探究似的看着我,初时的面无表情过后淡淡一笑,“沈衡刺伤了将军,将军却紧张他的安全,可见关系匪浅。”   我不想他误会,正待解释,长宁却轻飘飘的道:“将军昏迷时攥着下官的衣袖一度唤着楚眠。”   我没了言语,他自然不会知道楚眠,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只好模棱过去:“楚眠是我的一位旧相识,沈衡与楚眠长得很像。”   季长宁的手交握着,白的似玉,灯火底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望着手,调子浅浅:“因沈衡有一张与楚眠相似的脸,将军便如此紧张他,那么楚眠与将军是什么关系?”   我放过沈衡不止因为他长的像楚眠,更因他是轻卿的师兄。   当日沈衡大可以在官兵赶到前杀了我,但他没有下手,可见未必是下定决心要杀我,许是心里放不下自己和他娘受过得罪,总想给自己找个借口发散出去,眼看我要离开江南,不知下次再有没有这样机会,真动了手的时候,又是那犹豫不决的姿态,想来也是后悔的。   有句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哥已经死了,又是死在我侄子手上,若我杀了他,沈家的人再找我报仇,这样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想想就挺累。   但要如此解释给他,长宁未必会放过沈衡,只得将错就错把沈衡捞出来再说,否则此事闹到京城去,又是一番风波,便与长宁道:“他是我时常会叨念起的人,长宁未必认识。”   “可见将军是长情的人,对旧相识也这般挂念。”长宁浅浅一笑,自嘲,“…下官若擅自对他用了刑,将军见他惨状心生怜惜,却是下官的过错。”   我闻言哂笑。   他抬眸望住我,问道:“在将军眼里,怎样算是旧相识?”   “长宁?”   长宁清俊眉目微蹙着,“不知将军有多少旧相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纠结起这个,他一连两问把我问住了。他可能以为沈衡与我有某种不能告人的暧昧,但这样的话由他说出来我还是有点惊讶的。   我记忆里的长宁是书本网出来的读书人,从不对朝中官员的私事感兴趣,也不去打听,是以我时常和刑部齐大人感慨长宁是个斯文人,不想他今日像是突然开了窍,对□□的嗅觉如此敏锐,让我诧异。   有些话说出口需要极大的勇气,此时望着他的脸,我很想说一句话,但是勇气不足,搁浅了,长宁见我不说话,唇边的笑淡了许多,空寂许久,我朝长宁揖道:“有劳季大人把沈衡放了。”   长宁垂眸望着手似乎没听到,我又重复了遍,“长宁?”   季长宁唤官兵去牢里放人,蓦地问我:“将军不去看看他?”   我恐怕沈衡见我会尴尬,想想还是算了,便与长宁摇了摇头。   放走了沈衡,静坐片刻,我望向长宁准备告辞,起身一刻,长宁突然提袖牵住我的手,我怔了一瞬忙挣了开,我疑惑的看着他,匆忙间看见他一丝失落的眼眸,长宁却是看着我的手,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我不知他方才为什么要执我的手,又为什么失落。   但我很清楚,我若和他走得太近,于他于我都不是好事,只好再揖,道:“季大人,告辞。”   长宁复捧回茶盏,点头道:“魏将军保重身体。”   我在客栈休养了日子,长宁也等了我许多日子,但京中催得紧,结案一应事宜迫在眉睫,他也先一步回了京。   半个月后,伤口处差不多愈合了,我也启程返京,从水路回去路过金陵,此地是上官脩的老家,我记得他常惦念家乡的盐水鸭,在渡口停靠时便让林韶去买一点带回去。   我回京那日上官大人正好在城外,远远看见了我便直朝我招手,我走了过去,问道:“上官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回京?”   上官站姿笔挺,城郊十里垂柳印衬俊朗疏清的眉目,端端君子风华,揖道:“我并非知道将军今日回来,只是我习惯每日往城门走一走,今日竟是遇上了。”   从城外乘马车往将军府去,他一路上说了我不在京中时发生的许多事情,今科三甲御批后,太后见状元郎文采斐然相貌俊秀,便把他配给了昭和,昭和大婚皇后亲自给群主题了“琴瑟和谐”四字,一时传为佳话。   上官道:“皇后与太后促成,陛下钦赐的婚事,近几十年来未曾有过,听说群主出嫁时念着皇恩浩荡,快哭成了个泪人。”   我嗯了声,兴趣乏乏。   上官观我神色,便绕过昭和,又道:“御史台王大人病重,已然起不来床了,前日请旨致仕,陛下怜其老迈,赐下百金,食邑千户,特批他返乡养老。”   我心间一动,当年王怀恩帮过我一家,我应当在他卸任前去看看他。   到了街西胡同与上官辞别,我让林韶先回将军府,便吩咐车夫改道去王大人府上。   王怀恩辅佐过两代皇帝,挣了一世功名,他女儿是皇后,他却不曾拿过国丈的架子,生平最爱惜寒门子弟,为人也比我老丈人开明得多。   只是眼下门庭冷落,我在门口站了会,管家领我进去,倒了两杯茶待客。   院子里的枯叶积了一地,他府上下人打包收拾行李,路过大厅伸头一望,不大认得我,扫了一眼便匆忙转到了别处。   我小时候经常来王大人的府上玩,如今下人换了几拨,不认得我也正常。记忆里的宅院与此时入目老旧似乎多年没有修缮过的厅堂也不大一样,我望了几眼,又想起往昔,不由叹了口气。   王大人出来时许是听见我这声叹息,咳了数咳,问道:“魏将军,何故叹气?”   我忙起身扶他过来坐,王怀恩是真的老了,鬓角头发花白,腰佝偻着,眉目尽是沧桑之感,手脚似乎也不大灵便,落座后端起茶手总是颤,茶水从指缝溢出来,他便把杯子放了下,一派和蔼的看着我,也是叹了一声:“看见你总像是看见你父亲,那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太……”   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说我父亲傻,为皇帝卖了半辈子的命到头来不得善终,可能是他眉目间的沧桑让我无从开口,我的那点见识在他的阅历面前不值一提,便只听他说。   当初王皇后让我在苏党卧底,并没有告诉她爹,若可以她是谁也不想告诉的,然而平江战役时络阳王投敌叛变,王皇后担心皇上疑心我也会投敌,进而牵连到举荐人,便让她爹在朝堂为我说话。   一来二去,他便晓得了事情经过,我从平江战场回京,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他和我说,朝堂如战场,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趁还没有陷得太深,早点抽身。   他是真心为我好,大概因为我是魏长君的女儿,他从始至终相信长君忠君不二,是以也相信我不是个奸臣。   王大人说了许多话,像是想把这些年没能和我说过的话都说一遍。我捧着那杯茶,待到茶已经凉得透了,老人家自苦一笑:“想来是老了,总是念起那些年轻的人年轻的事。”   我朝他笑了笑,目光转到庭中那排柿子树。   我小时候来他家串门,他倒不会像别人看怪胎一样看我,加上他女儿出嫁的早,所以他说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他女儿。   我瞅着他家院子太空旷,建议他种点花草,加上我喜欢桃子,便和他商量在他家院子里种一排桃树,我从他这儿拿了钱去买桃树苗,被人给诳了,买了十几棵柿子苗回来,待树长大了叶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到入了秋望着结了一树的柿子,我和他都很苦恼。   眼下这些柿子小红灯笼一样结在满目苍夷的院子里,是很喜庆的样子。   这十来年除了朝堂上,没能和他好好说过话,可能这次与他道别,此生便没机会再见了,所以心里有点惆怅。   从王大人府上回去,脑子里回想着老人家的话,他位极人臣了一辈子,看东西比我透彻的多,夺储最紧张的时候急流勇退,也是为了保住晚节。他曾提醒我不要陷得太深,现在我搅在这摊浑水里已经太久,想脱身而出,已是不能了。   半晌肺急剧的疼,走走停停了会儿,总算到了将军府,我挪到门口,等在那儿的竟不是林韶而是子陵。   我怔怔望着他,子陵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忙躲开他扶过来欲搀扶我的手,疑惑道:“你在等我?”   莫不是临行前占了他便宜不告而别,他找我算账来了?   子陵望了我眼,把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淡淡道:“听林韶说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    ☆、第 26 章   “奥。”子陵上下扫视我,那目光似乎在打量我是否少了块肉,我被他目光扫视的发麻,低声道:“子陵,你可能还要再等等,这剑刺的偏,下次我必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子陵闻言淡淡看着我,溶月似的眼睛顿在我的脸上,我由他去看,子陵却冷冷笑了声。   他把我丢在身后先进了门,肺部一片火热,我唤了他一声,蓦地喉头一甜,剧烈的咳嗽起来。   子陵听见声响回过身子,却倏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染上血的袖子,我头晕脑胀的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他紧忙拥住我,我攥着子陵的袖子,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气息,正要恭喜他离自由更进一步,他的目光顿在我唇上,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眉间紧蹙,声音只反常的低弱扭曲:“…求求你,那些话不要再说了。”   大夫一窝蜂的来了又去,说是伤口有撕裂的迹象,又是一沓药单子派下来,林韶去药房拿药,走前把创伤膏交给了琉璃让她给我换药。   这身子倒是争气了些没再昏过去,琉璃给我换药,毛巾拭了血丢进水盆里让我欣慰我居然还有那么多血可以流。   琉璃端了盆出去,大约行至门口,我听见她唤了声姑爷,蓦地惊了下,我拿绷带捂住伤口起身,隔着帘子望过去,子陵站在门口,与大夫说着话,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大夫只是一个劲摇头,每摇一次子陵面色便沉了一分。   我猜大夫应该是说我此番没有大碍了,所以他神色才那般沉郁,心里便又点同情他,这将军府里一年又一年想必快熬光了他的盼头,然我除了钱又没有什么好许给他,我大概估量了下,待我死后,我的财产应能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不过也不准,他与他爹未必肯用我留下的钱财,一把火烧了也不一定。   我正在构思他下半生的美好蓝图,子陵与大夫说完话却没有去送大夫,我躲在帘子后面静静看着子陵,他是很斯文俊秀的人,站在那儿像一幅画,但画里的人通常没有情感,如我和他做了那么久夫妻,他就没对我好好的笑一笑,说两句贴心的话。   阳光很刺眼,子陵扶着门蓦地蹲下了身子,若非我亲眼看见,我万不会信他这样的人也会哭。   他的手白白净净的,遮着白白净净的脸,眼睛决了堤似的流个不停,阳光底下那些眼泪晶莹剔透,隔着一道帘子仍能感觉到那种绝望的气息。   可能他在我身边真的很痛苦,所以才哭的那么伤心,我被他的绝望感染到一分,徒生出兔死狐悲的惆怅,待到琉璃回来,我忙躲回去,不想子陵知道我瞧见他的愁苦模样,琉璃给我换完药,子陵敲了下门进来,他站在茜色的纱帘后,又是装出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淡淡与我道:“你好生养病,若是看见我就烦,我以后避开你便是,何必拿自己身子赌气。”   这话怎么也该我和他讲才对,我从来都把他的身心健康放在第一位,也尽量少在他面前提他那个处处跟我作对的爹,他在将军府要做什么我都对他唯命是从,对他千依百顺,生怕让我老丈人以为我虐待他儿子进而更加刁难我,如何会像子陵说的见着他就烦。   子陵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令我心寒。   我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我想子陵该走了,他却顿在纱帘后面,半晌掀了帘子进来,望见我时又不动了,想必我的脸色太苍白吓着了他,我忙拿起被子掩了脸道:“病中的人有几个好看的,你偏要看,吓着你又来怪我不是。”   子陵的步子走的快了些,几步过来把我手里被子拽了下去,他的指尖挺凉的,玉石一样的细腻,手捧着我的头,目光巡回在我的脸上,问道:“你就这么厌我?”   他凡事都要刨根问底,若是敷衍他,他又要生气。   那么只得扯谎了,我把他手扯下来,揪着被子一角,淡淡道:“你我成婚之时,我记得曾和你说过,我不喜欢把手伸出去两次,你若拒绝我,以后便不要后悔了。”   我抬眸望着子陵:“你可还记得?”   其实我并不记得当日有没有说过这话,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自然也不会记得。   说完我又觉得这谎话说得不够圆满,因为子陵听完我没有觊觎他并不是很开心,反而整个人咻的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委到了地上。   我伸手拉他起来,不慎扯到伤处,吃痛了声,他顿在床边怔楞看着我,似乎是在手足无措,半晌回过神忙扶着我的手,我看着他紧紧攥住我腕子的手,言了声谢,想要把手抽出来,他却死也不松。   我担心把伤口再挣裂,便由他攥去了。   子陵这个样子让我很担心,他不说话,又不动弹,只是走了神般看着我的手腕。   他或许记不大得有没有推开我,为求保险正在确认,我只得凑到他跟前,淡淡又道:“成婚时盖头是我自己掀的,合卺酒没有动过,龙凤对烛燃了一半,我走到你跟前牵你的手,你把手抽了回去,我记得清清楚楚。”   子陵仓惶看向我,我觉得他应该放心了,便把腕子从他顿时失力的手里抽走。   背过身躺回榻上,我不知子陵是什么时候走的,林韶端药进来时他已不在了。   外间暮雨淅沥,我仰起头推开窗子,成串的雨水滴答着滑落,秋雨打池,一片荒芜。   这片池塘空了许久,前些日子管家郑伯说要让人把池水淘了放几尾锦鲤进去,我拦住了郑伯,空着也就空着吧,到时一番折腾,我懒得再折腾了。   新科过后,探花郎吴珩分派到了户部,下朝后我与上官一起出宫们时碰巧遇上了一道走着的探花郎和季长宁。   上官和长宁是同一年考的科举,长宁是那届的状元,上官是探花,那届榜眼因马上风突然暴毙,他们两个就成了当时风头正劲备受瞩目的人物。   其实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何当初上官好好跟着高相混却半道改投了苏王爷麾下,以致于与他同届的季长宁已是从一品的内阁大臣,他却未能在仕途上再进一步。   时至今日,长宁提携探花郎,我与上官走在一处,此情景颇有些微妙。   吴珩与当年的上官有几分相似,俱是风流倜傥谦谦君子的风范,我望了两眼,长宁给我们介绍了下,待他们走了,我看向上官,他风姿楚楚的站着,望着探花郎的背影道:“每年看着这些新人进来,便觉得自己又老了一岁。”   我正从他的话体会到一丝落寞的滋味,他却回首看着我,是个心驰神往的样子,“今夜苏王爷在府中设宴,听说有几个高夏来的舞姬,将军去不去?”   苏王爷年初扩建了王府,在西北角建了处戏台子,花销不菲,为了这个戏台子又请建筑大师搭了几处相衬的景致,边上引了处活水绕着戏台转了圈,好似凭空建起的亭台楼宇,富丽堂皇中带着雅致,每每宴客,听着宾客夸赞,很给苏王爷长脸。   高夏舞姬举止间带着异域风情,我与上官酒喝到一半,听见府外一片熙攘,过了会儿见苏王府簇拥着姜守进来,姜守便服落座,苏王爷与他坐在一起,我与上官的位置和他们俩隔着一张桌子,他拈杯饮酒,和苏裕文说着话,蓦地朝我这边看着。   自襄王妃禁足,未免尴尬我已少和他来往,遇到事情也多是让苏王爷在其中传话,唯恐再遭人非议。   现在这个时期,尽量少出点岔子才好。   月高而清,微风徐徐,我喝的微醺,待到宴席结束,与上官一起出府,路过角门,闻得姜守的声音。   此地偏僻,不大有人来往,姜守望着上官搀着我的手,上官抽身回避,道:“殿下与将军慢慢聊,下官先出去。”   我正要唤上官留步,姜守淡淡言道:“是孤没有管教好王妃,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对他的家事不感兴趣,但他承诺不会有下次我很是感激,毕竟我的半个主子若是个动不动撒泼的疯子,我是受不了的,也不知下次会不会再有那样好的脾气待她。   闻言点了点头,问道:“殿下还有事?”   我想他应该提我和姜礼还有季长宁这些日子过从甚密的事情了,但他没有提,倒是关切问道:“听闻你又受伤了?”   应是韩承羽和他讲的,我忙与襄王揖道:“已无大碍。”   “只不是赔了性命恐怕你都要说是无大碍。”姜守淡淡的笑了声,“说句真话很难吗?”   我蓦地抬头望着他,以为他是察觉了什么,忙摇头,“臣不敢欺瞒殿下。”   他重复了大婚前说的话:“魏将军,你在孤而言,不是襄王妃可比较的。”   我望着靴子,不知这句话可信度有几分,月色迷蒙,脚下一道影子蹭在姜守的影子上,我小心挪了开。   正出着神,姜守蓦地牵住了我手,我诧异望过去,脑子还在想他是否已经醉了酒,手上却已倏地挣了开,顿时发觉这样有点不识抬举,忙揖道:“殿下恕罪。”   我望他神色,姜守不像是生气,只看着我的手淡淡道:“孤记住了,你若是不愿意时,手比脑子反应快。” ☆、第 27 章      我把头埋的更底,尴尬的不能自已。   庭前清风朗月,姜守调子轻柔,煞风景的是,我与他并非才子佳人,他凑到我跟前,离得近了,我未嗅到酒气,他没有喝醉酒,说的却都是醉话,单手按在我肩上,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和子陵要好过,承羽也没有,那你喜欢的到底是谁?季长宁?还是上官脩?”   他埋首到我耳边,低声问道:“你曾说过喜欢韩承羽那样的,也是骗我的?”   我忙单膝跪下,不想让他再靠我这样近。   自从我担任大将军的职务后,便不常行跪拜礼了,面圣谢恩时除外,后来因身体不大好的缘故,陛下也免了我跪拜。   他欲扶我起来,我不想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便摇了摇头。   我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顿在我的头顶,便更不敢看他,良久闻得姜守叹道:“孤信你了,你起来。”   他不动我便不动,身子紧紧绷着,我望着身前这道影子,逐渐离我而去,直到消失在廊亭拐角,我才力竭坐到冰冷的地上。   月光霜一样覆在廊前,亮的刺眼,我起身时腿已经麻了,便扶着柱子休息了好一会。   出了府门,上官等在门口,见我出来紧忙过来扶我,我不停咳嗽,咳到最后掌心湿润沾染着腥气,自己也是惊了下,忙拾起袖子掩了背到身后去。   回到将军府,与上官道别,我转去南苑,承羽的房里还点着灯,我站在他门口敲了下门,承羽匆匆过了来,屋里灯火晦暗,他立在门前模样看不大清。   我更喜欢这样和他一处站着。   看不清他的样子,一些话也就容易说出口了,“承羽,明日是你哥哥的忌辰,我已经休了假,可以陪你去扫墓。”   承羽身子一颤,他的神色也是晦暗不清的,我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答复,提步欲离开,承羽突然搂住了我的腰,我惊了下。   我上辈子幻想了无数次男子对我投怀送抱,不曾如意过,没想到这辈子竟偿了愿。   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他做了襄王的眼线,把我府上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报到了姜守那里颇让我头疼。若是对他好一点,他给我少添点麻烦,便是最好了。   承羽的个子快长的跟我差不多高,胳膊细细的横在我腰上,衣衫淡薄,我怕会把持不住,忙把他扯开,“明早我来接你。”   承羽糯糯的问:“将军不在我这儿留宿吗?”   我十分想留下来,虽然我身子虚弱做不得那些身心愉悦的事情,不过若是能拥着承羽度过良宵,想来亦是乐事一件,只是他的房间和林韶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我若留在他这儿,明日看见林韶倒不知怎么解释。   况且我大他太多,总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这么一想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我挪开步子,道着晚安,给他带上门。   从南苑回东苑,夜色已深,琉璃在我屋里挑灯绣花,一番洗漱,她打着哈欠吹了蜡烛便带了门出去。   屋子彻底暗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我总睡不着,白天亦不是很困,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我询问大夫,他们却什么也不说,出了门或是和林韶交代下病情,或是说给琉璃知道该顾忌那些东西不能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讲给我听。   年初我总觉得这两年身子当是大好了的形势,可是一连的事故又把我打回谷底,如今喝药的次数赶得上喝水,偶尔药煎的太苦,咽都咽不下去。   我索性披了衣裳推开窗子透透风,不消一会屋子里聚的热气几阵风就给吹没了,可却觉不出冷来。   那轮月很圆,月光照着枝丫上打在地上,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上显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我看着看着,便望见一溜树影的尽头站着个人。   我奇怪这么晚是谁还没睡,就瞧见子陵房里的贴身小厮叶生从庭院过去,叶生是子陵打丞相府带过来的,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他从来没给过我好脸,所以我从不去招惹他。   叶生此刻抱着大氅披到他家少爷身上,我忙阖了窗,摸黑咳着爬回床上,被窝已经凉透了,我忘了方才望了多久的月亮,亦不知子陵从何时起站在东苑的边角,又站了多久。   一夜间咳咳停停,迷糊着仿佛睡着了又一下惊醒,好在天亮得快,琉璃打了水进来给我洗漱,我掀开被子起身,就着盆洗脸,琉璃却一个劲盯我袖子,不晓得是不是我昨夜一直在咳嗽,袖子上都是血迹,看着触目惊心,她拿了衣裳给我换,我看她眼圈是红的,倒像她是受罪那个,有点哭笑不得。   承羽站在门口等我出发,我望见他身影差点忘了,昨夜我还说去接他来着,现在倒让他等着。   我匆忙换了衣裳。   一路去城郊扫墓,承羽的话挺少,见他心情低落我想安慰几句,可话一出口又变了味道,总不大应景,徒惹他伤心,倒不如不开口的好。   扫完墓我们停在城外小茶棚喝茶,此地荒芜,人烟稀少,我看他喝着茶水时埋的极低的头,便道:“想哭就哭吧,此地离坟地已远,你哥哥听不到。”   承羽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声音。上辈子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没有体会过家破人亡的感觉,这辈子十五岁时倒是体验了一把,那种滋味委实辛酸。   我望向别处,极目有只风筝,飞的极高,游丝一线牵着,悬在遥遥没有尽头的天上,不知道下一刻会飞的更高还是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直到风筝落下去,我回过头看着已然平静的承羽,“回家吧。”   进到城门,我想带他四处去转转,便让车夫先回去,一路走过街市,承羽心情好了些,路过小吃摊还挑了两串糖葫芦吃。   和承羽并肩走着,我远远看见街角处,长宁在一家茶馆门口徘徊。   正想过去打个招呼,突然想起承羽在我身边,我单独见长宁恐怕他会告诉姜守。   正犹豫着,我便看见长宁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他与高丞相是一个党派我知道,只不知他和高相的侄女也有来往。   从茶馆的门口经过,我朝里面瞄了一眼,长宁正牵着高小姐的手上二楼,眉眼含着笑,是极温柔的模样。   承羽一手拿着糖葫芦,拽着我袖子指着不远处的药店,眉眼弯弯的说着:“韶哥哥近几日总咳嗽,给他拿点润喉药吧。”   我从药铺拎药回去,路上心不在焉,进府,承羽拎着药回南苑,我顺便去看林韶,承羽说他咳嗽,我才想起这几天没注意过他。   林韶可能是受了风,脸色有点苍白,榻边搁着一只空了的药碗,应是刚喝完药准备歇息,看我们进来正要起床,我忙按住他:“你好好休息。”   那边承羽放下药,手里糖葫芦才吃完,唇角沾着糖,看着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一派天真的看着我和林韶:“有将军来看望,韶哥哥很快就好了。”   林韶撑在床头闻言一笑,眉目间生动许多。   我担心承羽再说出一些荒唐话,忙扯了他出去门留林韶休息。   走不到两步远,来了一个送药的小丫鬟推门进去,隔着门我听林韶问道:“方才喝完,怎的又来了?”   小丫鬟也是疑惑的道:“难道是弄错了?”   “罢了,放那吧,我待会再喝。”   我闻言顿住了步子,让承羽先回去,等在林韶门口。   小丫鬟收拾了碗出来,我唤住她,她端出来的是林韶之前喝完的那碗,我端起碗嗅了下,那股夹杂腥气的药味嗅起来非常熟悉,并不需再嗅都能闻出来,是我常服的药。   “下次不要弄错了。”我把药碗放回托盘,“药是能混吃的吗?”   小丫鬟忙低了头认错,我让她退下,便去看林韶。   他服完药不大舒服,此刻紧皱着眉,我进了门也没发现,也可能是喝完药嗜睡。   只是他脸色实在不大好,我轻声挪出门去,吩咐小厮去请大夫来。   大夫与我说了一番药不能乱吃的危害,给林韶开了一副开解药性的药,喝完药,到了下午,林韶呕了一滩药汁子才好了些。   子陵大概听了林韶生病的消息过来看他,我坐在屋里,见他将要迈进门的步子顿住,收了回去,子陵站在门前,却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他应是记得要远着我不在我跟前晃悠,所以掉头转身走到院里,大约想等我走了再进来。   子陵憔悴许多,我望着他背影,他似乎比两个月前更清减了些。   想来我是碍了他的事,只好和林韶说了两句话便出门好让他进去。   屋外是艳阳高照的天,然而阳光照在脸上却没什么暖意。   林韶生病都没有病很长时间,然离了他在身边我总不大自在,现在又和子陵冷战,颇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到了两日后谢翎刑满从大理寺放出来,我去接他,仍旧没能从这种不知所措的氛围中走出来。    ☆、第 28 章      我在大理寺门口等了半天,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萧擅送了谢翎出来,白纸递给他入狱时的衣物,拍了下谢翎的肩膀,调子起伏不大例行公事般说道:“谢公子,出去后遵纪守法,好好做人,以后不要进来了。”   谢翎朝他抱拳一拜,看着跟个好人一样,朗声说道:“谨记萧大人教诲。”   萧擅拿着绢布擦手,面上无甚表情,转身回了大理寺,我到了谢翎跟前帮他拿包裹,谢翎伸头望我四周,问道:“怎么没人陪着将军?林大哥呢?”   谢翎比林韶小九岁,他今年方及冠的年纪,个子却比我高得多,平日喜欢跟林韶比划拳脚,恐怕是在牢里拳脚闲了太久,想和林韶比武。   我垫了脚才能拍到他的头,故作威严的跟他讲:“才从大理寺出来还不知道收敛。”   一路乘车到了谢府,谢翎像是开了盖的话匣子,嘴没有一颗闲着,我想插句话进去也不能够,半晌他撩了帘子问:“还有多久到府上?”   车夫答着快到了,谢翎钻回马车,问道:“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和狱卒赌钱,把衣服都输没了。”   “对…那个冷啊,大理寺卿来牢里视察,看我光溜溜的,善心大发给了我一套衣服穿,那天晚上我手气不好,又给赌没了。”   我斜觑过去:“你什么时候也学人赌钱了?”   “就是不会才输的那么惨,在大牢又没有别的玩乐。”谢翎不大所谓,仍是笑嘻嘻,“再后来我大杀四方,不仅把衣服赢回来还赚来两吊钱,我让狱卒把萧大人的衣服还给他,萧大人有洁癖,让狱卒扔了回来…这样算来,我吃他住他的,还捞了他一套衣服和两吊钱。”   我望了下谢翎身上的衣服,难怪眼生得很,原来是萧擅的衣服。   谢府的老管家出了门迎他,门前摆着火盆,谢翎腿脚灵便,一口气跳了三丈远,不想撞了捧着柚子叶和水盆的两个婢女,一时间乱作一团。   我唇角一抽,傻在了一边。   谢翎回房间沐浴换衣裳,我在谢府转了一圈,老管家在谢翎出狱前修葺了院子,是番焕然一新的景象。   再溜达回前厅,才饮了两杯茶,谢翎换了衣服出来,人未走进我便闻见蔷薇露的气味。   蔷薇露性甘平,有治疗心悸的作用,气息很淡,很少有人把它当香露用,但我记得萧擅有心悸的毛病,所以一年四季身上都有股淡淡的蔷薇香。   谢翎不知在身上撒了多少,这种浅淡的香气也能直冲着我鼻子钻,我一连打了两个喷嚏,直捂着口鼻让他离我远一点。   他浑然不觉,搬了椅子坐到大厅中间,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乐个什么。   谢翎这幅仿佛少女怀了春的没出息样子让我很担心他会步流风的后尘,成为下一具收藏在萧府的骷髅,不由背脊发寒,便跟他讲了秦纨绔的典故与下场,谢翎听得面沉如水,半晌尴尬一笑。   这一笑过后,他却是沉默了,似乎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谢翎剑眉飞扬的小脸难得垂了下,我见他闷闷不乐,便拾袖掩鼻,上前拍了下他肩膀,道:“…这届武举将近,我已经给你报了名,我不管你平时在忙什么,现在把心思收收准备应考。”   我掩着袖子说话,也不晓得他听见没有,便重复一遍,他方才走了神,在我说了第三遍才反应过来,恩恩了两声。   然而想到他被关了三个月,才出牢房,便逼着他去用功科举,似乎不大人道,但谢翎未置微词,蓦地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老管家送我至门口,我嘱咐管家把他看紧点,不可再让他出去打架斗殴,管家连连应着是。   从谢府回去,路上经过上次长宁与高小姐喝茶的茶馆,我此刻也是走的累了,便进去喝杯茶。   茶馆生意很好,我坐二楼,望下去只是人头攒动,说书的拍下惊堂木便是一片叫好声,茶馆的隔间三面用屏风格开,正对着楼下,可以听见说书声,我听了会儿书,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正要唤来小二结账,便看见楼下季太傅与高相一起进了茶馆。   一时失了神,茶杯溅了水出来,我垂眸望着水杯,听见隔壁小二招呼着:“二位大人,碧螺春已经沏好了,二位请。”   绣着大朵银丝牡丹的织云锦屏风影影绰绰着两个人影,楼下人声鼎沸,我闻得我那老丈人与季衡道:“…当初不是说过让他去接近魏清,半途而废,他未必肯。”   我望着那边屏风,只见模糊的人影,说话的那个拎着水壶的手是抖着的,季衡前年中风留下了颤手的后遗症,那么应该是季太傅了,他两个正对而坐,太傅给高相倒了杯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他不肯。”   姜礼曾说过,季太傅严苛,恐怕太傅是看他儿子和我走得太近,担心近墨者黑,故而急着让长宁成亲。   半晌我闻得高相叹了口气,“太傅若是担心他假戏真做,那么大可放心,长宁从江南回来以后老夫曾问过他,他说自己很清醒,从不曾入过戏,也不曾动过真情。”   季衡未必有高选那般把独苗入赘将军府的牺牲奉献精神,但架不住我老丈人诱哄,半晌太傅言道:“罢了,罢了,只要把那个奸佞惩处,这些又能算什么。”   “萱萱和长宁两情相悦,不过再等三两年的功夫,太傅何必急于一时。”   萱萱是高相侄女的闺名,素有京都第一美人的佳誉,我回想起那天略略扫过去的身影,想必跟长宁很是相配。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有发觉,只是捧着杯子发呆。   原来太傅中意的儿媳,长宁的心上人确实是高相侄女。   若非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佞,恐怕长宁不会多看我一眼。这个认知从心底浮上来时我感觉喉咙有点疼,紧接着心也疼了。   时隔多年,名门闺秀仍旧是名门闺秀,我到底还是那个人见人厌的我,云泥之别,未曾变过。   我面前的水杯朦胧着,捧着水杯的手也开始抖,倏然一口鲜血溢出唇角,拾袖去擦,我一时恼恨自己为何总是流不完的血,即使在这种时候,它还要给我添麻烦。   此刻一个人待着,我抬一下手都觉得累,   一路走回家,我很想快点找个地方躺下一动不动的歇一歇,最好是个温暖的地方,把心口给暖一暖。   每次回家我总会下意识抬头看着门,这几天家门口都没人在等我,我最近总忘记林韶在生病。   幸好他不在,我不想像个小孩子,受了委屈找人哭鼻子,若是看见他,我真怕自己会变成哭包。   我回房间躺倒在床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难得深眠,是以琉璃用饭时没来叫我起床,醒来时也不知是清晨还是日暮。   这些日子我我在家里,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脑子里有很多想法,可是回忆起来又都不见,未防再我便坐在书案前把那些想法都铺陈在纸上。   写了一天下来,其实所谓的想法只有两个字。   我把纸扔进火盆,火舌舔过纸堆,蓦然发觉此种情形像极当年灵堂前给父亲烧纸钱,也是这样浓烈的火,身边没有林韶,没有子陵。   十年前我已经很傻了,十年过去,还是一点长劲都没有。   我在家中卧病,陆陆续续来了些官员探望,苏王爷和上官相继过来,我说不完两句话便是一阵的咳,恐过了病气给他们,便让琉璃出门告谢闭不见客。   这一番修养了半月有余,林韶倒比我好得快些,他端药给我还老念叨我要放宽心,不要总是钻牛角尖。   我听他的话,点了点头。今日精神好了些,我搬了把椅子出门晒太阳,晒着晒着,便听见角门传来熟悉的声音:“表姐好清闲,日子惬意的很。”   安平在月拱门处站着,缓缓走了过来,我忙起身恭迎,安平牵了我的手,不悦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她扶我躺回藤椅,仍牵着我,半晌望着我的手道:“快皮包骨头了。”   我被她的形容惊得寒毛直竖,把手放在阳光下细细去看,手背上横垣浅青色的血管,虽然苍白了些,却哪有她说的那么恐怖。   琉璃搬了把椅子请安平坐,她捧着头看云,宫装束起的腰身不盈一握,金簪的流苏垂到了腰,蓦地回首望着我:“我家里那棵梧桐入秋后叶子都落光了,苏珏却说它活得很好,还说开春后要给它嫁接桃枝和柏树枝上去,这样入秋了有果子吃,入冬了看着柏枝就知道它没有死。”   安平说着说着,莞尔一笑:“晋王前些日子给它施肥,恶心的几天没吃下去饭,苏珏嫌弃他办事不牢靠要帮他浇他还不肯。”   我淡淡的听,总有些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听她讲,偶尔和她说笑两句。   日头下去了些,琉璃拿了大氅出来给我披了上去,那一片夕阳黄的透彻,洒在手上半点温度没有。   安平临走仍牵起我手,“你说过那棵梧桐树不倒下你就不会有事,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朝她点了头,扯了些笑挂在唇边,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第 29 章   其后几日,大夫诊完脉倒没再和林韶琉璃说悄悄话,颇欣慰的抚着胡子与我言道,“此番将军病得凶险,现下总算养回点精神,以后不可再费思劳神,凡事当放开些。”   我再三谢过,让林韶包了银子送大夫出府。   大病初愈,正常去早朝。   陛下该是这些日子闲的无聊了,想在入冬前去西郊围场狩猎,便在朝上问大家的意见,苏王爷忙接过话头说这是绝佳的主意,非陛下旁人万不能想出,百官相继附庸,陛下很是欣慰,但又言道:“朝中事宜太多,朕怎么离得开身,还是罢了。”   我也顺应大流,出列道:“陛下操劳国事难得休憩,如今晋王与襄王殿下协办国事已有了些日子,不如从二位殿下当中挑一位为陛下分忧。”   陛下把目光转到了姜守和姜礼身上,半晌道:“皇后埋怨天气太冷,此次就让礼儿陪朕去狩猎,给他母后带一件狐裘披风回来。”   姜礼抬袖领命,朝中便又开始为陛下筹划出行事宜,一溜的规划下来大约到了午时才下早朝,我和上官并肩出大殿,没走两步便听见常公公唤我留步。   他手里捧着托盘,上面覆着黄绫缎子,此刻追上来,笑意盈盈的道:“昨日高月使臣来访,进贡来一些玛瑙手串,公主王爷们都得了一条,陛下说这串缠丝红的最好看,便赏给将军。”   我忙拜谢皇恩晃荡,将托盘接过手,待到常公公走了,我掀开黄布端视那串珠子,上官在旁言道:“玛瑙是佛教七宝之一,自古是辟邪护身的宝物,必能保佑将军,陛下爱惜将军,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我觉得陛下应该不是想把珠串给我,他可能是看见玛瑙串时想起了我爹。   我记得家里没怎么住过人的那间金碧辉煌的厢房里,有件跟这个颜色式样差不多的玛瑙串,是他在漠北战场的战利品。   上官看我得了赏要我请他喝酒,我们两在明月楼吃了午饭,便各回各家。   到了府里,我让管家取钥匙把西北角那间最大的客房打开,我循着记忆找,在帷帐上找到了玛瑙串,我托着两串珠子看了会儿,便把陛下赏的那串系到另一边的帷帐上。   也算配成对了。   陛下这几年难得出宫,此次秋狝声势当浩大些。   但我没想到一路望过来近处几座山全都封山了,禁卫军站的比比皆是,声势是很不小的样子。   入了围场,姜礼一身赭色的骑马装坐在陛下右手边第一位,我与苏裕文坐在一处,季太傅和高相坐一桌,皇子公主和驸马们各自坐在一起,大家闲聊了会儿,陛下道:“这次狩猎谁打到的猎物最多,朕赏他一个心愿,若有人一只活物都没打到便不要吃晚饭了。”   退了席,本来还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进了山林便散成零星,我听见安平的声音,蓦地回头望去,安平骑着红棕色的小马驹策马过来,到了我跟前,直埋怨起驸马来:“是谁说有了老婆忘了娘的,驸马去找苏王爷把我丢下了,别人都成双成对,偏他是个没良心的。”   “照公主这么说我应当感谢驸马。”   安平粲然一笑,眉间不快扫了去,“有我在,你可要看紧猎物,我发起狠来可是不认人的。”   她果真如她说的不认人,拉开弓箭一瞄一个准,我可算是晓得驸马为何不跟她组队了,她这样不放过一个手法准头,跟她在一块,我连只兔子都捞不到。   正看着她把满腔对驸马的怨愤发泄到无辜生灵上,我听见姜礼在唤着安平。   晋王今日大丰收,马背上驮着只鹿和几只红皮狐狸,此刻牵着马慢悠悠的走过来,顿在我的马边,唤着安平却望着我的马背:“连只耗子都没逮到?”   安平马背上的猎物他应是半盲了才没看见。   安平骑着马过来,绕着晋王的马转了一圈,大约估量了下姜礼打得不如她多,甚是得意:“晋王很喜欢狐狸?狐狸肉不好吃。”   “既然如此,孤分给魏将军一只,免得她晚上饿肚子。”姜礼从马上揪了只火红的狐狸递到我跟前,“将军不必言谢。”   我尴尬接过,然而没想到它是活的,我刚接过手它一蹦跶就给跑了,我不可置信的望着狐狸又望着手,正要和姜礼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安平眼疾手快搭弓射箭,一举射死了狐狸,去拾之前还甚叹息的和姜礼道:“晋王什么不好送,偏偏送只狐狸,此物阴险狡诈还爱咬人,如魏将军这般明明喜欢的是温顺纯良小白兔。”   姜礼闻言望着我,跃上马,牵起我的缰绳道:“孤跟你一起去打兔子。”   我并不想跟他一起去打兔子,虽然和安平一起打不到猎物但是看着她打猎物还挺有满足感,与姜礼一路的话,我跟他半天说不到一句话闷也会把我闷死,我宁愿晚上饿肚子也比当半天哑巴好。   我匆忙去扯缰绳,姜礼却淡淡看着我手:“魏将军不愿意?”   他若不盲也该看的出我不乐意。   他果然半盲的,扯着缰绳的手忒紧了些,我没能扯开,抬眸去看姜礼,他却指着远处一片密林道:“方才孤看见那边有许多兔子。”   他讥讽我连只耗子都没逮到,其实耗子目标小明明很难打中,犹如此刻的兔子,蹦跶的忒快。   姜礼把马拴在一边,靠着树看我打兔子,若是打中了他便去捡,这样分工起来效果不错,姜礼把兔子装进袋,大约装到半口袋了,晋王叹道:“这块山头的兔子一家老小估计全在这儿。”   他此刻惺惺作态给兔子哭丧,我也是搞不懂他,搭着箭的手不由松了下,继而想到他可不就是只兔爷,可能是怜悯同类也未可知。   我把弓箭放下,下马休整,姜礼从马背上取下水囊,也坐了过来,把水囊递到我手边,我言了声,打开塞子喝了两口,袖子蹭了脸把水囊递回去。   望着姜礼若有所思的目光,我猛然想起他并不是我麾下的将士,不仅身份尊贵没共人用过东西,且是个事儿精。   我蓦地收回手,姜礼堪堪拽住了水囊抽了回去,道:“孤也渴了。”   他倒没嫌弃,一气喝完,倒没有找我茬,其实不能怪我,他大可以先喝,我渴得厉害又不会嫌他。   天□□晚,禁卫军点了火把,我休息了会儿便驾马回营地,姜礼把那袋兔子扔给我,道:“魏将军的箭术不错。”   不用他讲我也知道,只得谦虚道:“殿下见笑,与殿下相比微不足道。”   互相恭维了番,慢腾腾到了营地,人已经回的差不多了。   安平是最大赢家,讨的赏赐却是让驸马明天狩猎时陪在她身边捡猎物,陛下因长公主给自己长了脸,欣然应允。   驸马哭笑不得看着公主,附身拜道:“臣遵旨。”   用了晚饭我回营帐休息,安平路过我的帐篷过来与我聊了会天,一天之间惨遭两人抛弃,公主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我与她谈了半天人生和理想,安平道:“你和子陵这样就很好,我从没见你们吵过架。我和驸马常有口角,他都不曾让过我。”   她只知道我没和子陵吵过架,未必知道子陵和我冷战,相比冷战我倒觉得吵架还好一些。   “我以前觉得是驸马和我性格不合,然而合适我的又找不到便一直将就到现在,我虽中意他却不中意他这样的性情,可若不是这样的性情,他也就不是苏珏了。日子久了,先喜欢上他,再渐渐接受他的性格,才发现,原来的性格不合应是我不够爱他,爱极了,也愿意把自己的性子磨光去适应他。”   我对她的伟大情操表示钦佩:“驸马知道公主的深情如许定会很感动。”   安平聊完人生打着哈欠出去,倒让我有点睡不着。   我不擅长处理家务事,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若说让她看开点我自己就不是能看得开的人,即使想和她统一战线炮轰驸马不解风情,也不知该怎么开火。   我消化完公主的人生哲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外间大亮,我习惯去唤琉璃,却是个模样陌生的小宫女端了水进帐篷,我洗漱了出去,绕着几顶帐篷转了圈,蓦地看到上官。   他站在帐篷外面吹风,回首望见我,慢步走了过来,眉眼弯弯的道:“听说将军昨天打了十几只兔子,未能一观实在遗憾。”   昨日上官都没进山,与言官一窝蜂的吟诗作对去了,恐怕是对打猎没什么兴趣,现在说这话来恭维我,很不走心。我看他装的很遗憾的样子,便做出慷慨姿态:“今日你和我一起去狩猎,我帮你打几只。”   上官忙摆手道:“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   陛下赐宴,用完早饭,大家又陆陆续续的去围场,我拽上上官跟我一起,我们骑马走到一半,上官搭弓射獐子,策马过去,没想到他运气不错,竟然打中了。   我拎起獐子搭在马背上牵回去,上官也下了马,一路和他走走停停倒是收获不小。    ☆、第 30 章   我原先只当上官就会骑骑马,没想到精于骑射,他射到猎物以后很低调的打我跟前过去,一派谦持稳重的模样。   半天下来战果不菲,上官低调的炫耀战果,把布袋子抖得呼呼的响,看我一直望着他,问道:“将军怎么不打猎只看着我?”   我觉得跟在他旁边还不如跟着安平,本想在他面前露一手没成想被他截胡,颇为郁闷。   正不大高兴着,上官突然喊道:“将军!小心!”   不知是哪里的流矢破空而来,上官扑到我身上替我挡了过去,箭从他手臂上擦过去,很快晕了血迹,我忙扶着上官起身,察看他伤势。   上官撩了袖子只道:“不碍事,擦了点皮,回去包扎一下就行了。”   我担心他拉缰绳再把伤口挣大,搂住他翻身上马共乘一骑,上官对于坐在我前面很别扭,哭笑不得的道:“将军难道把我当成小姑娘不成?一点小伤而已,不用紧张。”   就像他觉得小姑娘需要被照顾,在我的潜意识里需要让着男孩子也成了习惯,何况他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我怎会无动于衷。   打猎随行的太医们在帐篷里喝茶聊天,我与上官进帐篷,太医一致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把上官拽到身前:“上官大人被箭擦伤,劳烦太医包扎一下。”   太医们松了口气,其中一个上前擦看伤势,半晌道:“伤口很浅,止了血就好,将军回避一下,老夫给上官大人包扎。”   我等在帐篷外,站在太医的帐篷外面总能闻见药材的味道,可能是常年抱着药罐子,我也闻出了几位药材,正垂眸一一数过去打发时光,四处漫无目的的看,便看见远处疾步走来的身影。   打猎都是穿猎装,文官们有些不喜欢打猎,所以穿的是广袖长衫的常服,长宁素好端雅,所以衣衫多是色淡而清,只是他走的这样快,不像他端重的作风。   待他走得近了,看见是我站在帐篷外面很是急切:“我方才看见上官大人和将军一路疾驰找太医,原来不是将军负伤?”   我点了点头,不大想说话,但他来看我是一片好心,即使是刻意为之,我也当告一声谢。   “谢季大人关心,是上官帮我挡了一箭,御医正给他包扎。”   我没有看他的脸,只是有点恍神的看着他的袖子。   长宁松了口气,抬袖欲牵我的手,我急忙闪开,气氛颇有些僵硬,长宁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我忙摇头,和他待在一起,只觉得地方好拥挤,心头被闷的喘不上气,便绕开他往空旷的地方的走。   是时天白云轻,凉风徐徐,许久没有长宁的动静,我想他应该走了。   一个怀抱突然从身后围上来,我诧异听见长宁的极力压抑着的声音:“你为何又开始躲着我?”   他说又,十年前那些事情,我像个傻子一样望着他,原来他还记得。   自打在朝廷里吃了很多亏后,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一个很会掩饰情绪的人,为了不让厌恶我的人得到成就感,所以即使很难过我也尽量不去表现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只是说了短短一句话,心里就开始疼的厉害。   一想到面前这个人未曾入过戏,心里便更痛。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难过,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给过我期许,我与他相识到如今也没有说过很多话,我甚至对他喜好一无所知。   可就是难过。   难过他都没有入过戏,却仗着高杆精湛的演技,诓我入戏。   然后看我像个小丑一样,被他算计。   也许在他眼里,因我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便可以极尽所能糟践我一颗心肺,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被他这么耍着玩,心里也会痛。   我用尽全力把他横过来的手臂扯开,长宁擒着我的手不放,我只得再去拉扯,又觉得这样很难看,我平常不在乎背后名声好坏,却很在乎人前的脸面。   心里痛得厉害,也就顾不得脸面了,力气用尽在手上,声音便乏的很,倒不是很生气,只觉得累:“季大人,何必呢,我身上脏,会污了你。”   他把我心里搅疼了不算,还把我的手也扯得很疼,这时候我很想自己是只壁虎可以断尾求生,但我不是。   只好低头与他道:“……季长宁,松开。”   他怔住片刻,松了开。   我一直低着头,不去看他,唯恐自己不争气的倒霉模样被他看见,又觉得自己矫情的很,事情未必非要弄僵,与他在朝廷抬头不见低头见,遇见了岂不尴尬。   “季大人……”我抬起头,又很不想看见他,便挪开目光看向一边,硬扯着些笑堆在唇角,好让他知道我不是在说气话,“季大人…以后私底下还是不要再见了。”   我听见长宁伶仃的笑声,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或许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胡思乱想久了,便以为能从他的笑里揣度出一两分,其实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丢下他去太医的帐篷,上官包扎了伤口,正和那群御医闲聊着。   我与他一起出帐篷,季长宁还站在方才的位置,只是他背对我和上官,所以没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只是可惜,我终究是让他一番努力付诸东流。   此后直到围猎结束我没再去打猎。   回到将军府又歇了几天没去朝廷,安平过来跟我聊天,聊着聊着我便会走神,她问我是不是姜礼惹我生气我不敢微词,可以告诉她,她去教训晋王。   我无奈摇头:“只是觉得好累。”   安平不明所以的看着我,蓦地牵了我的手,柔声道:“表姐,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   此刻看着安平的脸,明明想让她不要担心,但还是懒得开口。   有天下午长宁过来找我,我在书房练字,管家问我见不见。   “不用见了,告诉他我出去了。”   到了天黑,管家问我要不要留季长宁用饭,我提着笔,脑子空了一下。   他可能还在为自己的努力挽救一把,所以低下头来等。   这样不顾脸面的事情他都可以做,可见他与他爹,与高丞相多希望把我这个奸佞拉下马。   其实有些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是我这人爱钻牛角尖,又总走不出来。   我明知以后不可能不见他,但此刻也不想见。   我一身的伤的不是白受的,我的苦也不是白吃的,不为了谁,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们再是想我死,我也很想活。很对不起,不能让他顺心遂意。   管家还在等我回话,我把笔放了下,与管家道:“不必留了,他若喜欢等,就让他等。”   长宁等到第二天早朝时分方离开,一夜未休息,管家听我吩咐没给他备茶备房间,所以他一直坐在厅堂。   谢翎此次武举出乎意料的争气,我因在府中养病,消息得知的晚一些,他考取了武状元,陛下夸奖他勇冠三军,赏了他黄金百两,封了处宅子,谢府管家送请帖过府庆贺。   我有点不可置信,忙拽了林韶问:“我不是在做梦?”   林韶给管家回了礼,我仍处于不大相信的状态。   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不是我的大喜,但他自小受我管束,如今教育成果斐然,也算是一小喜。我顿时觉得病好了三分,再不是孤苦伶仃风吹柳絮的倒霉模样,只觉得整个人来了精神。   我晃悠到子陵房前,隔了门问道:“子陵,我侄子此次武举得了好成绩,你同我一起道贺去?”   子陵的声音模糊的传过来,只清冷的迫人:“不去。”   他决意同我冷战我也不好说什么,若低头言和恐怕他又不肯答应,只好由他去了。   陛下钦赐的宅院在驾辕胡同,一溜过去大多是官宅,以武将的府邸的居多,陛下把他安排在这儿很有抬举他的意思,待到了谢翎新宅门口,道贺的官员快踏破了门槛,我整了整衣冠下马车,将贺礼让小厮抬进去,管家在门口迎客,我到了跟前,他忙领我到了府厅。   宴席已经备好了,来着熙熙攘攘,管家领我入座,我本笑着的眉目看见座位旁边这人,顿时僵住了。   倒不是埋怨管家安排的位置不好,此处较之庭院里的嘈杂安静的多,席上多是显贵,只是管家高看了我,我何德何能与晋王同席。且我也想不明白,武状元虽然炙手可热,如何能劳动晋王纡尊大驾前来道贺。   姜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俊秀的眉眼刻板的无趣:“魏将军,还不快坐?”   我僵了数下,入座到他旁边,姜礼望着我上下打量了下,道:“半月未见,魏将军精神好了许多。”   我恩恩两声,当是听见了,姜礼目光不曾挪开,我只好回道:“多谢殿下关怀,修养许久,已经好多了。”   姜礼坐了正,顾自喝了两杯酒,他旁边坐的是些皇亲国戚,平素不大上朝,我认得一些,却叫不上名字,安平驸马也在其中,与姜礼隔着几个位置,正和昭和群马聊着天。   我觉得若是和姜礼紧挨着吃这顿饭恐怕会消化不良,很想和苏珏换个位子坐,但是已然落了座,突然换个位子似乎也不太好,我正踌躇着,姜礼顺着我目光看过去,问道:“你又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第 31 章      我被姜礼一惊,唯恐想要换位子的心思透露到脸上,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今日谢府果真热闹,正说着话,管家又领了一位宾客进来,我做贼心虚避开姜礼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心里蓦地一紧。   管家请长宁坐到姜礼的右手边,他淡淡望着我这边,是很平常的样子,我忙挪开目光不去看他,姜礼倒没顾忌到我慌张神色,只是浅笑与长宁道:“季大人也来了。”   长宁落了座,顾自倒了杯酒:“有位旧相识不肯见我,我想今日宴席她应该会过来。”   姜礼似乎对他的朋友很感兴趣,问道:“他在哪里?让季大人这样记挂,孤也想见一见。”   长宁摇了摇头,把酒一饮而尽,目光又转到我这边,难得的面无表情:“魏将军今天精神不错。”   姜礼回首看着我,唇边带着丝笑意,眉眼生动了许多:“方才孤与你说你还不信,长宁也这样觉得,可见是好多了。”   我点了点头,却是一个谢字都不想再说。   门外响起炮竹声,婢女开始上菜,有一道水晶肉蹄和我在江南吃的那道挺像,我尝了一筷子,心里有点涩,便把筷子放了下。   外面还是很喧嚣,谢翎一身酒气敬酒到了这桌,他今日大红色的袍子,喜庆的很,喝的熏熏然,可能是醉糊涂了,问道:“将军又是一个人?为何不见姑父和林大哥?…也罢,将军要替他们喝。”   我略感尴尬,我正欲倒酒与他对饮,姜礼挡开我伸向酒盏的手,拎起紫砂壶给我倒了杯茶,淡淡道:“大病初愈不宜饮酒,将军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我接过姜礼递来的茶杯,与谢翎一饮而尽。   谢翎恐怕连我喝的是茶是酒也不知了,席上几人一连几杯给他灌下去,他喝的更醉,小厮扶住他:“少爷,还喝吗?”   谢翎一扬手,道:“走,下一桌。”   谢翎酒气漫天的去了邻桌,我垂眸看着茶杯,此时宴席过半,没什么好待的,心里又犹豫着是不是提前离席。   姜礼方才喝了点酒,脸上飘了点红,他的眉眼生的好,那点红在他脸上徒然让人心动,姜礼见我看着他,蓦地牵住了我手,“魏清,孤有话跟你说。”   我没闪开,让他拽着离了席,他也不像是喝酒,箭步如飞,可若是没醉,却和我拉拉扯扯,也不怕旁人非议。   行到假山,景致幽清,姜礼脚步慢了下来,我欲挣开他的手,姜礼攥的更紧了些,我垂眸望着手,问道:“殿下要说什么?”   姜礼久不言语,蓦地把我抵在假山的石壁上,我慌乱中看着姜礼,他的眼睛很漂亮,离得近了看过去更漂亮,他不常笑,所以再好看的眉眼透出的也只是不可抵触的凛然贵气,此刻他望过来的眼睛很清明透亮,我猜测他应该是喝酒不上头的人,即使醉了看起来也很清醒。   他说要和我说话,却什么也不说,还做出这暧昧姿态,我以最卑劣的想法猜测,他可能是故意的,想在我已经很不好的名声上面再加点料。   “这种时候你也可以走神…”姜礼淡淡笑了,攥着我的手更紧,也抵到石壁上,“看来是孤做得不够。”   我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把眼睛闭上,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让他知道我不在乎,但是当他吻上来的时候,惊愕却还是让我闭不上眼,我下意识去挣开他的桎梏,他攥着我的手却不放开分毫。   有血腥的弥漫在唇角,为防我再咬他,姜礼单手紧掐着我下巴,我可劲去挣,眼角余光蓦地看见假山边上那道端雅的声影。   我将卑劣的猜测发挥到极致,可能这是长宁和姜礼一起布的局,即使姜礼对我做出再过分的事情,事后长宁作为目击证人,尚可以说是我有意引诱,陷害晋王名声。   我闭上眼,姜礼却停了下来,他擦着我的脸,紧攥着的手慢慢松了开,没有了支撑,我顺着石壁渐渐滑了下去。   好累啊,这种时候不能倒下应该站起来,但是好累啊。   姜礼半跪在跟前,把我压进怀里,难得好声好气的道,“…魏清,你醒醒。”   我睁开眼去望季长宁方才站过的地方,假山叠嶂,身影不在,仿佛方才看见的人影是幻觉。   在旁人眼里大概觉得我铜墙铁壁,脸皮厚比城墙,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可是今天似乎不是这样。   脸面这回事,真的很难说清楚,我也不想很矫情,可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也确实太丢人。   我记得和姜礼背靠假山并肩坐了许久,抬头望云,那片云朵变成夕阳。   星罗棋布,姜礼拉我起来,我避开他的扶持走在他前面,快出了谢府,宴客已经散尽,空余满地狼藉,姜礼在我身后道:“魏清,孤没有追求过女子,不知道该怎么取悦你,如果今天的事情惹你不快那么孤道歉。”   他紧跟过来,在出府前挡在我身前:“孤第一次想和人共白头,那个人孤希望是你。”   我把他手扯开,有点好笑的提醒他:“殿下,微臣已有夫婿。”   我并不觉的他说的话有几句是真,欲绕开他,姜礼还要来纠缠,我下意识扫着四周,唯恐被人看去大肆渲染,无奈道:“臣的名声虽然不值什么,殿下也当适可而止,再作践下去,恐怕两三年后到了地底下,魏家祖先不肯认我这不肖后人。”   姜礼站在冷凄凄的月光底下,与我印象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的模样我看不大清,但能感觉到他透露出气息并不是平日里的令人敬畏生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会觉得方才的话真的伤到了他的心。   可能他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子陵是我的夫君,无论他喜不喜欢我,与我是否有过夫妻之实,即担了这名分,日后共我白头的,或许不用白头,帮我入殓,替我收尸的会是他亦或林韶,也绝不是姜礼。   绕开他出了府门,夜深人静,冬风凛冽,我坐进马车里许久手心里才有一点暖意,不禁又咳起来,掌心里沾了点血,我望着那点血有片刻怔忪。   这样让人烦心的日子或许再有个两三年也就到头了,以后也没有以后了。   陛下从围场回来后受了风寒,近日早朝时不时会咳嗽两声,苏王爷关切陛下龙体,陛下说话时颇有些沧桑之感,随口询问苏王爷对一众皇子的风评,苏王爷一向巧舌如簧,却愣了片刻。   他不说话,朝中也无人敢说话,本还有点动静的朝堂顿时安静下去,百官静默。   陛下便问高丞相:“高爱卿看法如何?”   高相出列道:“众位皇子各有特点,若论温厚谦和当属襄王,若是决伐果断当属晋王殿下。”   苏裕文紧接道:“陛下千秋万代,然国本未固,民生不安,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陛下已然不惑之年,历朝皇帝在这个年纪都是早早立了太子,陛下可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早朝后将苏裕文,高选,季太傅与礼部尚书留下议事。   我与上官早朝出勤政殿未走两步远,常公公便唤住了我:“魏将军留步,陛下吩咐让将军候在偏殿用茶。”   我与上官道别,随常公公去偏殿,偏殿与勤政殿正殿相通,奉茶宫女备好了茶便退了下去。   兽首熏笼蒸腾香气,偏殿里太监宫女都退了干净,我透过九重纱帐仍能把他们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我老丈人力主姜礼,但却不做出头鸟,把季太傅推了出去:“…季太傅曾为两朝首辅,又教导过两位殿下,应比臣等了解。”   太傅一番谦虚,推了苏老:“老臣学识浅薄,不及苏王爷战功彪炳,当先闻苏王爷高见。”   苏裕文常说要以我老丈人的为人处世当座右铭,故而朗声一笑,又是一番推让。   其实他们几个和稀泥的人精凑在一起,半天听下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语。   陛下见他们顾左右而其他,便道:“晋王年幼时聪慧好学,朕很喜欢,襄王温厚好静,他们两个都很不错。”   晋王与襄王同年行封王礼,是众皇子中最先行封王礼的皇子,陛下立储的大概目标一向划分的很明显。   高相上前道:“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自古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伦理不顺,恐人心不安。”   苏王爷亦道:“嫡庶之论难免失常,历来明贤的君主也不尽是嫡出。高相若以出身论高低岂不狭隘?”   “礼乐书香之家尚以礼论,嫡庶尤甚,何况皇室宗族,若乱了嫡庶岂不乱了规矩。”   熏笼香气清甜,茶香馥郁,我听了半响,不觉中走了神,待到众人走了常公公撩了帐子进来,躬身道:“魏将军,陛下宣将军进正殿议事。”    ☆、第 32 章   陛下在龙案端坐,我站了一会儿,半晌陛下批完了手里折子,吩咐常公公搬了茶案到龙椅旁,陛下坐在一首,见我还站着,道:“魏将军过来坐。”   我拜身谢恩撩袍坐下,头一次与陛下平坐,颇有些忐忑,直垂首看着官袖,不敢直视龙颜。   陛下顾自烹茶,淡淡道:“以前朕与你父亲常坐在一起喝茶,他口味挑的很,自己却不曾觉得。”   “陛下可能不知,寿王其实不喜欢喝茶,他怕苦。”   陛下倒着茶水的手一顿,半晌“奥”了一声。   方才在偏殿我已喝了一肚子茶,现在不大喝得下,陛下把茶杯递给我,我接过去也只抿了两口。   此时抬头望过去,发现陛下老了,大约人都会老吧,他老起来和平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鬓角也是白的,眼角也会有皱纹,说完话也会有不自觉的沧桑。   那天和陛下坐在一起喝了一个下午的茶,从早朝结束我就没吃饭,我猜想陛下也没吃,喝的茶并不能填饱肚子,但陛下没叫人传膳,我也就没能蹭顿饭吃。   大概是饿得发慌,所以陛下的话我听得不大懂。   他大约有点追忆年少的惆怅,坐在他跟前的是我,看着我的脸说着话时却叫错了名字,唤的是长君。   御史台王怀恩曾说我眼睛随母亲,面容和寿王长得像些,我不知这算是夸我长得男人还是损我老爹长得像女人,但想到他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我很长时间对自己的容貌不大自信。   陛下当即改口,对于自己口误略过不提,我只当没听见,继续听他闲话家常。   末了陛下言道:“你与襄王走得近,对他看法如何?”   “襄王殿下温和敦厚,礼贤下士,是臣等楷模。”   “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守儿性子温和,已有家室,喜静不喜动,若是他继位,百姓可以休养生息。”陛下望了我一眼,将茶水倒了七分满,淡淡道,“如丞相所言,襄王是庶出,朕若立他为太子恐怕不能服众,你怎么看?”   我怔怔望过去,不知道他问的是我,还是透过我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   陛下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他要立的是姜守,主意已定板上钉钉即使百官反对。   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胡须斑驳,他一辈子喜欢与人作对,初登基时他和百官对着干,百官顺服了,他便和寿王和络阳王对着干,如今对手都被他灭完,他便要自己臆造一个出来。   我摇摇头,拜服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唯拥护而已。”   陛下叹了口气,半晌道:“回去吧。”   我起身告退。   陛下吩咐常公公撤去茶案,漫步到案前,重新拿起折子,彼时日暮,烟轻,茶香尽。琥珀似的夕阳照在他身上,阴影拖到台阶,折叠出漫漫长的影子,他在影子尽头不时传出两声咳嗽与叹息。   从皇宫回府,到了府院正厅苏裕文与姜守正等着,远远看见他两,我调整了下心情,做出喜不自胜的姿态。   苏裕文在大厅里打转,姜守捧茶坐着,见我回来都围了过来,苏裕文问道:“陛下与少将军说了什么?”   我行至襄王跟前,恭喜道:“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不日应会拟诏册封殿下为太子。”   姜守先时一怔,竟攥住了我袖子,“当真?”   我忙点头。   苏裕文连着唤了数声,“老夫恭贺太子殿下。”俯身便要一拜,姜守忙扶了他起来,道:“孤能有今日幸得苏王爷与将军相助,今日孤许诺二位,日后登基你们二位均是在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也随苏王爷俯身一拜,姜守一一挽了起来,道:“将军把父上的话仔细说来与孤听。”   我将皇上的话复述了遍,方说完苏裕文道:“皇上的意思已再清楚不过,殿下可以宽心了。”   姜守攥着拳,这该是他人生里的大时刻,其内心澎湃不需我猜测也当是非常波澜壮阔的。   应付完姜守与苏裕文天色已然黑的透彻,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头有点发晕。我让林韶把饭送进偏厅,请子陵过来一起用晚饭。   这些日子在家里,子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媳妇,此刻看着我,也是很安分守己的模样。   我和颜悦色的和他讲:“陛下已经授意会立姜守为太子,我扶持襄王至今用了许多心血,算是一件大喜事,很想和你喝一杯,你若不肯便罢了。”   子陵脸色一变再变,半晌坐下来给我倒了杯酒,问道:“为何是和我喝?因为我爹?”   我点了点头:“我丈人必然不会听我炫耀,跟你说也是一样。”   他轻轻一笑,像是自嘲:“你说,我听着。”   “人人都说我是大奸臣,骂我不得好死,但是子陵,即使我不做这些事骂声未必就会少,他们今日忌惮我是因不能除掉我,他们越是除不掉我越看我不顺眼,便越卖力摸黑我,只是可惜,到底连累你一身清白被我沾污了去。”   子陵眉目如画,清隽疏朗,灯火底下,眸色淡然,一派平静的看着我。   我连饮数杯,他看不过去夺了我杯子,我重拿了只,作势与他对饮,子陵略一踌躇,饮了下去,呛了酒,脸上飞红着。   酒过三巡方知醉,子陵扶我回房,更深露重,檐底飞斜,一轮皎月高挂,我快想不起哪年看过这么圆的月,与子陵挨得这样近。   他扶我上榻,吩咐琉璃给我洗漱,我拽住了他手,道:“别走。”   子陵望着我,本想挣开的手顿了住,似乎想起我和他说过不喜欢别人拒绝我,便僵在了那儿。   我让琉璃带门出去,琉璃眉眼偷着笑,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子陵回首看着我,眸色深沉,大概是看我是不是在装醉。   我喝酒容易上头,两三杯下去脸变会红透,此刻觉得自己的脸上似乎在烧着火,子陵半跪在榻前把我的头捧了起来,他掌心的清凉熨帖在脸上很舒服,他端视我半晌,觉得我是真的醉了,调子极低的问道:“你可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痴痴笑了声,道:“我不想知道。”   “反正说了你也不会记得。”子陵淡淡的笑,想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笑容却苦的发涩,“八年前我们成婚那夜,我知道你在门口坐着,我很后悔,当时没推开门让你进来。”   我倒一直为这件事佩服子陵的远见卓识,他是高丞相的儿子,他爹盼不得我死,若当日我和他真有了夫妻之实,那么今日我和高丞相势如水火,他必会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日后若我和他不幸些有了孩子,跟谁姓也是个问题,我丈人定会越加痛恨我不但抹黑了他门庭世代忠骨积累下来的名声,还绝了他高家的后。   所以当初我色迷心窍,子陵将我的色心掐断冷了我许多年,如今看来是极正确的决定。   若那时真和他有了结果只怕他现在才真要悔不当初。   我闭眼假寐,子陵给我盖了被子,他顿在床前许久,走到了书案旁边。   自打萧几道丢失掉账册四处去寻,高党的人已经大概知道账册隐藏在本画册里,我前几日让林韶找个机会让子陵无意间知道画册在我手里。   除琉璃与林韶外,我不在时卧室与书房严禁旁人出入,承羽与子陵也不例外。   我藏画册的地方并不隐蔽,灯光昏暗,烛火摇曳,我隔着帘帐望过去,子陵翻到画册以后站了许久。   他一度想把画册放回去。   我觉得今夜,我该是把志得意满得意忘形这八个字表现的很露骨了,子陵这样清高的人应该很看不惯才对。   他在我身边八年等的也只是一个和他爹一起扳倒我的机会,高相该是和他讲过这本画册的重要,他应该晓得这东西能让苏党一败涂地。   苏党若不败,不日陛下册立姜守为太子,他爹多年心血便会毁于一旦,他不应该不知道。   何况我是奸佞,他高家自来有忠骨,否则也不会入赘将军府。   子陵抱起画册,默默吹了灯带门出去。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不由自主的想叹气,朦胧的月光洒在指尖,仿佛能感到渗渗的凉意,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恍惚坐了一夜。   可能是身子太弱了些,第二日头沉脚轻,请了御医来府里诊脉,御医道我是偶感风寒,开了些药给我。   一番告假未去朝廷,不几日闻得陛下早朝让礼部拟立姜守为太子的册书,高相弹劾萧贵妃和姜守包庇亲眷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说太子乃一国储君,襄王德行有亏,非良主之选。   并奉上贪污账册一份以供陛下翻阅。   朝堂之上百官闻言静默,陛下一怒之下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   上官来找我,我病好的差不多,与他聊了半晌,他说陛下龙体欠安本该太子监国,但国本未立,姜守贪污的事又被翻了出来,朝臣便力主在其余皇子中另选一位监国,其中以晋王呼声最高。   上官与我道:“账册若是一直在高相手里他不至于现在才拿出来,…此事牵连人数众多,便是陛下清醒着恐怕也不好处理。”   随后上官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这是季大人托我交给将军的。”    ☆、第 33 章   我接过信放到一边,上官起身告辞,送他出去,我回到案前拈起那封信端视许久,泛着黄的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薄薄两张信纸,我深吸了口气,到底没有勇气看他写了什么,直接撕了两半丢进火炉。   枯坐半晌,正要进院子休息,我瞧见管家带了数十个家丁要出门去,便好奇问道:“郑伯,这番声势浩大的是要做什么?”   郑伯有些担忧的道:“韩公子昨天出门去现在也没回来,院子里已经找遍了,我带些人出府去寻。”   我想起承羽是姜守的人,平素很听姜守的话,姜守应该不会对他下手,毕竟年纪小,许是他在外面玩的忘了回家,便与管家说:“若是寻到了别责骂他,带回来就是。”   郑伯应着是,一行人高高荡荡的出了府。   到了夜里,管家领人回来,急切切的敲门,我方窝上床,琉璃帮我披上衣裳,推门出去,我朝管家问:“是在哪里……”   话音未毕,我看见一具变了形的尸体躺在担架上搁在庭院里,管家压着嗓子,“……在乱葬岗,家丁小郑远远瞧着衣裳像韩公子,脸已经划得认不清了,方才抬到南苑给林少爷认了是他,才来问将军,韩公子命薄,后事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姜守让他做什么,被折磨到这个地步,承羽也不肯松口。   承羽全身的骨头是被一寸寸打断的,嘴上淋漓的血迹,我方捧起他的头颅便有成串的血从他的嘴里溢出来,水一样漫在我的袖子上。   我恍惚记起来承羽今年十五岁,他生的绝色,若是以一朵花来比喻,应该是才打了骨朵。   他的手臂断成数节,软软委着,鹅黄色的衫子上晕的满是血,我摸着他的脸时手有点颤,彻骨的冷与寒把我包裹了住,我把他用力拥进怀里,承羽冰冷的头发凝着厚重干涸的血贴到我的颈侧,没有一丝温度。   此刻搂着他的尸体,月色一如既往的冷,洒在庭院里像是涂了白漆。   子陵得了消息过来,步子顿在角门,远远的我只望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过了来,把承羽从我怀里抽了出去。   他的手抚着我脸上沾染的血迹,俊秀的眉紧蹙着,我浑身发着抖,子陵把我紧拥进怀,抚着我的背:“人死不能复生,他想必也不愿看见你这个样子。”   我曾经以为,在我身边会第一个背叛我的会是承羽,如果他出卖我,我不会怪他,更不希望他死。   我冷得全身发抖,子陵将我扶了起来送回房间,他像是怕我再病倒,故而一直捂着我的手,我大睁着眼睛,心里闷的发痛却哭不出来,后半夜我渐渐不抖了,子陵帮我把帐幔放了下,轻声关了门出去。   第二日我去找林韶商量承羽的后事,他面色苍白的坐在桌上,一脸憔悴,似乎昨夜没睡好。   立在门口看了半晌,我默默绕了出去,我不想再惹他难过,就让琉璃把郑伯找来。   诸事安排了以后,我坐在书房里发呆,琉璃坐在一边绣花,冬天的日头不大,书房光线昏暗,寒风呼啸着从窗子边扇过去,炉火偶尔极细嗦的发出炸裂声。   后两日长宁来看我,我让管家把他打发回去,他不肯走,往往一坐一个下午。   我一出府他必要跟着去,实不知哪里来的闲工夫,季长宁或许以为襄王会秘密约见我,定然不会知道自从高相弹劾姜守过后他与苏裕文至今没有和我联系过,苏党已经怀疑甚至肯定我是内鬼了,不买凶杀我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还会见我。   说给他听他未必相信,他喜欢跟便跟着吧。   我约安平到明月楼喝酒,我早到了。   我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长宁坐到了邻桌,我望了他一眼,长宁近日盯我的稍,形容憔悴了些,面貌依旧,却透着疲惫的样子,此刻回视过来,眼神很让人怜惜。   我在心里想,他若是坐过来我便二话不说离开,看看谁比较没脸。   但他没来,叫了小二上壶汾酒,便小酌起来。   我等了半个时辰安平才磨磨蹭蹭到明月楼,她身后随侍着十几个婢女,满满站了一排,她姿态甚雅的上楼,环视了四周,今日酒楼生意不好,二楼空荡荡的,也就邻桌坐了个客人。   她在我与季长宁之间望了一望,先去了长宁那边,未曾坐下,长宁便起身与她行礼,公主道:“日前听说朝廷这几日事忙,季大人竟能偷出闲来。”   长宁浅浅一笑,没有接话,要请公主入座,安平倒没有婉拒,回首望着我道:“表姐,我今日身子不爽,不宜吹风,你也坐过来吧。”   我垂眸望着楼下,置若罔闻。   安平又与长宁道:“靠窗的话视野更宽阔些,不如季大人随我坐过去?”   我回眸望着季长宁,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方踏出桌子的步子堪堪收住,笑着坐了回去,“臣难得偷闲,想一个人安静待着,请公主成全。”   安平笑笑走到我这桌来,扶着栏杆看向楼下,道:“表姐最近好清闲,不往朝廷去,也不与朝中的人来往,是要勘破俗尘了?”   “我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不把心放宽些还能如何。”   “未必。”安平慢悠悠坐了下来,婢女牵壶与她倒酒,她看着栏杆外风景,调子浅浅的道,“表姐这样的人越是真的在乎越是最容易介怀,拼个桌子都不肯,可见在心里的分量不轻。”   “我和他同僚而已,公主说的这样暧昧,被人听去又有许多是非。”   她转头含笑看着我,又望了眼邻桌的季长宁,“你若不在乎就让他坐过来,你的话我便信了,不再造谣你们两。”   我略侧首,望着那边自斟自饮的长宁,朗声问道:“季大人可否过来一坐?”   我觉得他若不是故意装不懂也该知道我说的是客套话,然他闻言看着我似乎怔住了,立时脚步轻便的过了来,落座前眸底笑意藏也藏不住,道:“承将军邀请,这里视野确实宽广。”   我觉得三个人坐在一起话应该多点才对,然半个时辰过去,我们三各怀心事,聊起来不大热络,话题方开了头便冷了下去,半晌坐下来也没聊到什么。   长宁并不是多话的人,席间却能找点话出来讲,然安平不熟悉前朝事务,总搭不上话。   我望着杯中酒,不时去看看街景,也是懒的开口。   冬日里阳光照下来时人懒洋洋的,日头下去便开始犯冷,我喝了两杯冷酒心里不大痛快,眼见时辰也不早了,便起身与公主告辞。   出了明月楼,长宁追了出来,我加快步子远着他,他却直接拉住了我袖子。   我疑惑看着长宁,近日我身心俱疲,很不想和他吵架,而且大街之上拉拉扯扯已经很难看,再吵起来更不成体统,便耐心与他讲:“季大人此举何意?”   “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长宁挡到跟前,“在江南时你还未曾这样疏远我,是生气你受了伤我却先回京吗?我当时看你病情已经稳定,正巧刑部齐大人的公子有急事托我去办,我……”   我常年做男子打扮,故而行人望着我和他投以猎奇的目光,我更觉不能久待,随手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长宁,有些话我本不想说,我不想我们太难看,总觉得有些事情彼此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难免尴尬。”   我望着他,“我以前是打过你的主意,对你动过歪心思,你可能因此讨厌我,后来我家破人亡,也算受了教训,你与高相算计我,故意来接近我打听消息,这些我可以不计较,但我是个心胸不开阔的人,日后可以同你说话做个点头之交,但再做回朋友说实话我过不了心里这关……不理你,是我的错,所以日后,我们还是别来往了。”   长宁愕然看着我,面色苍白了些。   他哑口无言,因为他接近我动机不纯是事实,如今我知道了,他无从辩解。   可是看着他默认,心里还是会难受。   有些事情可能说出来挺伤人,可总纠缠着,到头来没有结果会更伤人。   我绕开他去乘马车,长宁傻站在那儿,看见如他这样聪慧的人也会有呆掉的窘态,心头蓦地涌起的不是捅破彼此之间窗户纸的尴尬,而是一阵阵的酸涩。   在明月楼没有喝够,我窝在家里连喝了好几坛。   长宁没再来找过我,醉了好几天我正常去上朝,其实也不算上朝,陛下病下后,事务堆叠在内阁,晋王受贿的案子至今没有彻查也就没有个定论,所有人都在等在陛下醒过来。   常公公与众位大人说了陛下还没有醒便就都散了。   出了长巷,一名侍卫唤我留步,我疑惑问道:“阁下有什么事情?”   侍卫躬身道:“未将受人所托,将军可否随末将走一趟。”   “何人要见我?”   “将军去了便知道。”    ☆、第 34 章   我颔首跟了过去。   一路越走越偏僻,到了快要荒无人烟的冷宫,我正要唤住他,侍卫立在一角宫门,道:“陛下,魏将军到了。”   宫女过来推了门带我进去,常公公没有跟在皇上身边,此处颇为荒凉,人迹罕至,陛下卧在榻上咳个不停,吩咐宫女在榻前加把凳子让我坐下。   我不知陛下明明已经醒了为何要装病,且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约见我。   我也才刚正常去朝廷,可能有些事情还不太了解,陛下止了咳声,道:“高相弹劾襄王受贿的那本账册你看了没有?”   我觉得这种时候若说没看过陛下必定知道我在扯谎,索性说实话:“臣大致看了,萧几道上任后贪污白银一百万两,国库其余亏空的数目全部送到了京城。”   陛下撑起身子,望着我:“姜守用那些钱做了什么你想过没有?”   “臣想过,但不知猜的对不对。”   “说来听听。”   我半跪到榻前,道:“襄王是侧妃所出,即使陛下有意立襄王为太子,以高党一派为首的官员必定会极力反对,况且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不明确,他想留一个万一。”   “怎样的万一?”   “招兵买马,买通官员…若在万不得已时便效仿史书,背水一战。”   陛下叹了口气,“朕之所以迟迟没有立太子,因朕幼时被立为太子屡屡遭人陷害算计,不想过早立太子引得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晋王生性孤傲,虽果决但太重情,朕宠爱萧贵妃让他母亲受了多年冷落,他应是对萧贵妃和朕有所怨怼,若是他继位姜守和萧汝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姜守性格纯良,即位后应不会残害他兄长……不想这么多年,还是看走了眼,姜守已打算在后□□宫造反,朕原先以为他忠厚温顺,没想到他藏得这样深,心思如此狠毒。”   陛下说完又捂着帕咳将起来,恐怕是心中积郁,故而帕上见了血,他将帕子扔进了火盆,靠在榻边从枕下摸出虎符递到我面前:“今夜子时,你带兵围在太和门外,等到姜守出现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捧了过去,陛下问道:“你可明白为何朕要把兵符交给你?”   我忙俯首道:“臣愚钝,不敢揣度圣意。”   “朕之前与你说会立谁为太子,是想你在新帝登基之前尽力辅佐,如今姜守不可能成太子,你原先追随他,以后姜礼做皇帝难免会猜忌你,你亲手帮姜礼把路障扫除,便能得晋王多一分信任。”陛下又是一叹,“朕曾听信苏裕文的话,疑心过你爹,如今这枚兵符给你,你不要让朕失望。”   闻言我惊讶抬起头,只见陛下挥了下手,道:“退下吧。”   出宫以后我直奔军营调派兵马。   苏裕文手握兵权,姜守自己也招了一些,总数不会超过两万,很可能驻扎在城门外,等天黑时大开城门调进来。   如今京中有十万禁军,从京营和卫戍皇城的上直二十六卫亲军里临时抽调可以抽出三万兵马。   我老爹以前说陛下还很年轻的时候特别毛躁,能不能甩脸子给人看,□□去世后景帝登基坐了两年皇位突然驾崩,他短命的皇帝老爹留给皇朝的唯一贡献是废了一系列太子后立了当今陛下做太子,虽然当时挺麻烦但省掉了后来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刚登基时是太皇太后摄政,外戚掌权,日子过得挺不如意,却不曾收敛锋芒,脾气很不好,用人惟才是举,一度从奴仆和奴生子里挑人进朝廷,如我老爹还有络阳王是第一批,以前外戚掌权时任人唯亲,寻常仕子做官需得按着三十九级官阶一节一节往上爬,陛下破格提拔,让权贵们很不痛快。   后来太皇太后死了,外戚被他一个个干掉了,他便下令已有王爵封位的藩王宗族除去他特殊任命的都不能参与朝政,后来收权中央开设尚书台,改内阁,改币制,改科举,改到后来他不知再改什么了,闲得无聊就开始想着扩土开疆,增大国土面积。   他把周围大国小国全打了一遍,第一个就是拿高月开的刀。   最初发兵的理由似乎是因为高月士兵时不时偷渡过边界偷我国牧民的牛羊,从我老爹的形容里,皇帝当时听见边城将士的抱怨两眼直放光,兴奋的不明所以,几天几夜没睡着觉。   他出兵三万以上攻打高月的战役前前后后打了百十来次,把高月宗庙门口的地界都霸占了过去,高月皇族南迁,迫不得已投了降书,降书的言辞恳切令人闻之落泪,承诺连年上供是开篇第一条,一溜看下去甚至还表示归顺以后,刚出生皇子取什么名字都会先派使臣过来询问取那个好,陛下才收了手。   大周,尔雎,赤月,大句氏,辽丹,安夏等周边国家看见高月的惨状很是同情,想要抱团反抗,但又被一个个推到,除赤月外都纷纷交了降书。   坏事都干完以后,皇帝下了封罪己诏,检讨连年征战让百姓吃苦受累了,他很过意不去。但仗还是要打的,尤其是赤月这块硬骨头,国土面积虽不比高月,人心却坚强的很,宁死不投降,让他很生气。   赤月这根硬刺他越看越不痛快,又一直没能拔掉,赤月国君战败后愧对臣民把自己吊死在后继山上一间破庙里,国母为其敛尸后触棺殉亡,赤月大将军扶持国君小儿子登基,举国茹素三月,势要为国君国后报仇,破天荒的把我国边境将士打得连连败退,最后一次领兵对敌赤月,我老爹去了以后就没能回来。   那场仗役终归是胜了,赤月虽没能灭国,但其后倒没再张牙舞爪的叫嚣着要报仇,只是那之后陛下似乎对打仗不大感兴趣了,最近的一次的战事也只是五年前的平江战,也可能是版图看着够大了,他一个人站着,总时不时念叨着孤单。   若是以前,像姜守逼宫这种事情,他必定会自己亲手料理,让存了不轨之心的臣子见识他的手段,如今全然没了年轻时候的雷厉风行。   我虽比不得寿王用兵如神,但三万禁军对拿下姜守的谋逆大军还是很简单的,一番浴血后,姜守和苏裕文被成功拿下,我派人捆了他们去勤政殿面圣,陛下命折冲将军和我候在殿外,要亲自审问。   姜守事变时萧贵妃已被禁足,待到凌晨时分,常公公传来她自缢的消息。   皇宫内外封严,半点风声走漏不出去,早朝时分萧擅禀告昨夜城中异动,陛下便将昨夜逼宫的事情说了出来,举朝哗然。   姜守与苏裕文以谋逆论罪,陛下交给了萧擅去办,其后命礼部拟诏册封姜礼为太子,又将昨夜救驾将士一一封赏。   我上前受赏,归列时正望见我老丈人和季太傅看着我,可能他们瞧我见风使舵的太快,还没能反应过来。   下了早朝,姜礼追了过来,可能是想询问昨夜细节,我端正站好准备好词回他,姜礼却是难得关切问我:“昨夜情况危急,形势突然,你受伤了没?”   我茫然摇了下头。   姜礼闻言一笑,淡淡道:“那就好。”   他又来牵我手,我忙躲了开,姜礼脸色顿时就不关切了,如珠如玉的脸偏生不愿露出点好颜色,语气颇有点失落:“如今守弟快要伏诛,你与他再无结果,如此也不肯和我好吗?”   我闻言一愣,他的话说的声音不大不小,高相与季太傅走过去刚巧能听见,我老丈人闻言瞪着我,很是不悦的哼了一声,季衡扯了他袖子,他方当抬脚迈出宫门。   “殿下,臣与姜守并无私情,此事与殿下解释多次,殿下为何就是不信?”   “若你心里不是记挂着他,为何与子陵至今没有……”他大约是看见我脸色很不好,微蹙了眉,没把话说完。   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何止是不晓得怎么讨女子欢心,恐怕他恋上的男子也未有几个受得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男子是这么追姑娘的,上辈子也从来没有姑娘跟男子说过这样的话。   活该他娶不到王妃,至今是个孤家寡人。   我记得他在政务上从不曾这样不知分寸不分场合过,如何在这件事上紧咬着我不放。   我实在是丢不起这张脸了,拉了他袖子到边角去,道:“殿下即将被册封太子,应注意言行,防微杜渐,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姜礼望着我拽着他衣袖的手,我尴尬抽回去,他一把擒在手里,声音低沉道:“你不必扯开话题,孤只想知道,你若喜欢的不是守弟,那么心里放的究竟是谁,若是谁都不爱,为何不肯接受孤。”   我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姜礼目光灼灼,刺的我不想再抬头,他还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晋王,如今太子之位尘埃落定,再没有人和他争了,我不明白他为何还要招惹我。    ☆、第 35 章   几个小太监和宫女路过此处都紧忙低头快速的走,寒寒冬日,霜扑在脸上冷的像冰渣子,他完美的把我觉得最丢人的事都做了个遍。   姜礼还在等我答话,是以手上的劲用的大了些,可见他是陛下的亲儿子,若我老爹说的是实话,陛下在他这个年纪可能比他还可恶。   我和他僵持着,姜礼把我推到墙边,单手抵着墙把我围着,我有点不大高兴,可能看着他的目光凶狠了点,姜礼冷冷看着我,俯身便往我脸上蹭。   在我上辈子这辈子遇见的形形□□的男人们大多清高自持,傲气凌人,鲜少有他这样动不动就投怀送抱的,我用力推开他,手上的桎梏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好半是无奈半是可气的道:“殿下想让臣怎么接受?做殿下的姘头?殿下难道忘了臣是有家室的人?且子陵与臣有无夫妻之实他也是殿下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殿下可曾听过?非臣不能,是殿下不能,便是殿下应允,皇后皇上也不会答应,普天百姓更不会容忍臣祸乱纲纪,你我之间,岂是一句愿不愿意那么容易。”   姜礼面无表情的看了我许久:“孤会给你名分,就算你与子陵与林韶与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男宠有过什么孤全都不在乎,即使天下的人包括父皇母后都反对,孤亦不退缩,孤只要你一句话,若你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你可曾对孤动过情?”   我快速答道:“没有。”   姜礼错愕了下,喃喃着:“若没有,当年…为何给孤写信?”   我疑惑望着他:“什么信?”   姜礼面色不悦,沉声道着:“与君别后忆相逢,一点相思一片枫,忱待秋深挽袖去,望遍朱砂染林红…署名魏清,十年前,是你亲笔写下,孤对照过笔迹,你还想赖掉?”   这毫无承转酸的发麻的诗句直白到令人发指,定是我贪恋季长宁美色对他魂牵梦萦的单相思时期写下的,长宁那时是姜礼伴读,我脑子一热写信调戏他,竟不知如何阴错阳差传给了姜礼,平白让他误会这么多年,但若解释那封信并不是写给他,而是写给长宁,我已长宁已没有瓜葛,再把他扯进来,又会是一场是非。   我很讨厌此刻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道:“时过境迁,殿下把它忘了吧。”   姜礼仍是面无表情:“是你先招惹孤,待孤对你动了心,你便始乱终弃?”   谁对谁错我已不在乎了,说到底就是谁爱谁谁不爱谁的儿女情长,我已身心俱疲,“是,臣对不起殿下,臣始乱终弃,殿下……”   姜礼蓦地凑过来咬我嘴唇,血腥气息瞬间扩散在口腔,此地不比谢府后花园,虽然僻静,到底会有人经过,我觉得他是疯了,便是想毁我的名声,难道也不顾自己的吗?   他说我口不应心,然说了实话他又受不了,也是挺累的。   把我放开以后,他捂着我的眼睛,腕上的桎梏终于撤去,长巷繁花谢尽满目苍夷,望着他撇下我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瞬间不明所以的心疼。   待到把姜礼气走,我出宫门上轿,季长宁等在轿子边。   我以前觉得男子十五六岁时最好看,大了些棱角便会硬气,不招人喜欢,但他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俊秀疏清的模样,干净的迫人视线。   长宁见我过来,疾步上前,挽着我袖子低声道:“方才陛下诏了京畿都指挥使,后又传了高相进宫,陛下欲清洗苏党欲孽,打算以谋逆罪捉拿苏珏。”   长宁是高相的得意门生,如今恶名昭彰的苏党树倒猢狲散,他该觉得痛快才是,如何愿意放过苏珏,特地来通风报信。我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但我信长宁说的话,苏珏与安平伉俪情深,他若有不虞,安平定会很难过,我与长宁揖道:“谢季大人提醒,不知季大人想要我拿什么做谢?”   长宁淡淡道:“将军还肯信我,便是对我的报答。”   他说完淡然转身,唯恐我要撵他一样,我想唤他留步,长宁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作罢。   乘轿回府,我昨夜捉拿苏裕文,只怕遇见苏珏会生是非,不方便去,便让林韶给公主府送信,陛下肃清乱党会有一番大动作,让驸马出门躲一段时间。   待到傍晚林韶总也不回来,我坐在大厅心里惴惴不安,又让郑伯去打听消息,将军府与公主府相距甚远,郑伯打听了消息回答已经入夜,老人家气喘吁吁的道:“将军,公主府附近围着京畿卫的官兵,远近几处已经封街,老朽挤到人群里打听,据说是高丞相和都指挥使带兵捉拿逆党。”   可能是林韶前脚刚到后脚高选就派人包围公主府,他迟迟未归,只怕是公主府里一只蚊子也飞不出了。   我捧着茶在客厅恍惚坐了一夜,茶水凉的透彻,捧在手里也不觉得冷,日头慢慢溢进房间,客厅里扫洒的人渐多了起来。   琉璃也是神思恍惚,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们每回来一个她便急忙去问情况,但高选亲自出马,公主府内的消息已经封严,探不出一点风声。   这两日胆战心惊,我实在坐不住了,便去找长宁问情况。   太傅府我多年没去过,大门口两座石狮子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我站在狮子面前,让门房知会一声,管家匆忙忙出来,道:“魏将军外面风大,请进去坐,喝两杯热茶暖暖。”   我害怕长宁报复我之前让他在将军府白等,更怕他爹青天白日浩浩乾坤瞧见奸佞进府被气死,便与管家道:“我想见季大人,劳烦老人家通传一声,若他不得空便罢了,茶水是不必的。”   管家估计也是纳闷,尴尬笑了笑便往府里去找长宁。   我扶着石狮子站了并没有多久,长宁步子甚轻快的出了府,走到石狮子跟前立着,俊秀眉眼清俊至极,抬袖笼着我扶着石狮的手,调子也甚是轻快,“你来了为何不去府里坐,本来身子就不好,再受了凉不是又要受罪?”   “长宁。”我想扯出点笑,然而太勉强,只怕笑的比哭难看,语气里有我最不想做出的刻意讨好,“公主府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长宁面色略微僵住,但极快隐藏起来,柔声道:“高相奉旨围住公主府,但陛下未下旨搜捡,陛下念着骨肉之情,让公主自证清白,把驸马交出府此事便作罢。”   “公主定不会愿意。”   长宁颔首,“所以陛下在等她想明白,她若把人交出来,与苏党划清界限,公主府便可相安无事。”   “若公主不肯?”   “陛下便等到她肯为止。”长宁微微蹙眉,“魏将军,有些事情已经努力过,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我担心若是安平执意不肯,会惹怒陛下,到时公主与驸马恐怕都会有不测,“长宁,我想请你帮我送封信进去。”   把信交给长宁的第五日,长宁来将军府把安平的回信带了来,安平回复的简洁,“苏珏若是死了,我亦不当独活。”   我与长宁道谢,他只是叹了口气:“将军不必谢了,我终究没能帮到什么。”   我时常会怨命不好,但真要让我认命,我还是不大乐意,总想尽力去挽救。   我让人去挖地道通到公主府,密道挖到一半,正是战战兢兢做贼心虚的时刻,长宁时不时来串门,常是一坐下便是蹉跎掉一下午时光,说的都是些我很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公主某日闹着要自尽,惊了一院子侍卫,然就是踩着凳子磨蹭蹭不把脖子套进去,高相难得偷了个闲空回家吃饭,闻讯一把年纪硬生生骑着高头大马赶去公主府劝解公主,才勉强劝下安平轻生的念头。   我平素最喜欢看我老丈人被人调停,故而听完很是没良心的笑个不停,长宁的目光顿在我幸灾乐祸的脸上,似乎不大明白我为何会无耻的这么直白,但出于礼貌也跟着笑了两声,此举让我觉得他很温柔可亲。   他在我跟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让我忽略说话的人是谁,是以,我总会忘记面前的人季长宁。   但是心底蓦地一空,又恍惚记起来,现在让我笑的没心没肺的人,当时也让我哭的肝肠寸断过。   似乎他还是他,从始至终没变过,是我当初对他动了心,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套子钻进去出不来,,事后得知真相,怨天怨地怨命不好,把他列为洪水猛兽的一类。   如今咋然发现,他原来并没有什么可怕,我一直不敢面对的,还是当初傻里傻气的自己和那段荒唐至极的单相思。   想想我倒不如前些年心胸开阔了,和长宁说说笑笑的没什么不好,苏党气数已尽,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图谋,就算有,我也不大在意了,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大醉,难得清醒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何况醉里有他陪我一起耗着,看淡了,假的也权可以把它当成真的。    ☆、第 36 章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 37 章   林韶还是浅浅笑着,唇边染了血,面色如纸白,复伸手来抚我的发,气息奄奄的道:“你可记得…当年,你我…琉璃,是时年少,闹在一起,那时候寿王与王妃还在世,王府里欢声笑语……历历在目,再美好,亦不过如此……”   林韶缓缓闭上眼睛,反握着我的手力竭,摔了下去。   我怔愣的看着,失聪一样,耳朵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端了粥进来,屋外下了雪,薄薄一层覆在青瓦墙头,松柏皆是白色的,入目一片苍茫。   我望着琉璃颤着手给林韶盖上被子,林韶的手垂在床边,我摸索过去牵在手里,还是刺骨的冷,心脏每跳动一次,便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牵着他的手贴到脸上,哑着嗓子想唤他两声,没出口就成了哽咽,模模糊糊的不成调子。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从早晨到日暮再到天黑,每一幕印在眼里,管家和子陵相继过来,他们和我说话,我茫茫然的听,过了脑子,又没能听到心里去。   子陵疑惑的捂着我的耳朵,他的唇在开合,我却连声音也听不到。   我窝在床上,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火盆,大夫和子陵在帐子外面说话,子陵时不时回首看着我,我感觉四周寂静一片,明明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后两日身子好了点,子陵来书房找我,脚步很轻,他到了书案跟前我才瞧见他,他走到我身边,取出紫毫笔在空白的纸上快速写了行字:“大夫说,你暂时失聪是因心力交瘁,静心调理段时间,很快会好的。”   我侧过头看着子陵,与他点了点头。   子陵的表情很僵硬,眸子里血丝满布,他又写,你害了病,听不见声音,让你打理林韶的后事倒会妨碍。   我复点头,在纸上写,麻烦你了。   他摇了摇头,说了些话,我靠着口型辨认,但能力不够,只得愣愣点头。   他见我点头,苦笑了声,提笔欲在纸上写字,但犹豫片刻,搁置了下,握住了我拈笔的腕子,将我收进怀里。   子陵身上很暖,窝在他怀里,我眼里涩的发紧,渐渐朦胧了视线。   他紧紧拥着我,手不住顺着我的背,仿佛又在说话,只是我依旧听不到。   到了出殡前夜,我坐在灵堂里给林韶烧了一夜纸钱,白天来往的吊唁的人不多,至了夜间,人便更少了。   我靠着棺椁和林韶说话,其实说了什么自己也听不见,心里毫无意识,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第二日只觉得嗓子干涩疼痛,眼睛更酸。   我在府里将养了些时日,耳朵逐渐能听到声以后,我偶尔去城郊转转。   寒冬腊月,皇城每年这时候总有挨饿受冻的流民涌在城墙底下,我让琉璃在城郊搭了粥棚,以她的名字行些善事。   琉璃事情办得妥帖,乘车到郊外,我裹紧了大氅缩在马车里掀了帘子看,远远看见领粥的人流排成长龙,抱着孩子的媳妇衣衫褴褛,连连唤着活菩萨。   回了府,谢翎过来看我,郑伯和他聊着天,他精神抖擞,与我恰好是两个极端的对比,我与他说了会儿话,谢翎意气风发的道:“赤月国在北疆犯我国境,陛下下令征讨,任命周将军为元帅,我受封前锋将军,明日誓师,侄子来与将军辞行。”   我道着恭喜,与他嘱咐了两句,“你是将门之后,又有功名在身,前程似锦,然须戒骄戒躁,不可鲁莽,不可感情用事。”   谢翎眉眼弯弯的笑,我方说一句,他便有十句回我,他尚未去过疆场,一派憧憬之色,恍惚让我想起上辈子刚去从军的光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看着他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然而我年少时没他这么聒噪,虽然我刚恢复了听觉很想听人说话,但谢翎说话总不在点子上,东拉西扯了一堆,听得让人直犯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谢翎在唤我。   掀了眼缝正待打起精神听他碎嘴,便看见谢翎正颤着手探我鼻息。   谢翎满面愁苦之色,“方才我还以为……”   我斜觑过去,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想来也是我的错,他小时候受我管束,有一学一有二学二,看来当年我自己也是这幅傻乎乎的德行。   如此一想便勾起许多对往事的沧桑感,越发觉得与才拔出尖的翠竹似的谢翎对比自己老了许多,我疲惫的唤来郑伯:“送谢将军出去。”   “侄子还有许多话没和将军说呐……”   “待你凯旋再说,我累了,回房休息。”   谢翎随大军出征的一个月后,三司会审结束,苏裕文与姜守的谋反罪落实,苏裕文在牢里疯了,姜守被剥离皇室身份,二人被陛下定在下月凌迟,其余党羽处斩,萧氏一门除前任大理寺卿萧擅外无一幸免。   那日下着小雨,我去大理寺探视苏裕文和姜守。   姜守坐在草团堆里,寒气迫人的牢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冷冷看着我,道:“你一开始就是姜礼的人?”   我摇头:“我并非听命于晋王,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是皇后授意我进苏党,在你与苏裕文身边做卧底,不过也差不多,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姜礼做皇帝。”   姜守缓缓起身,冰冷视线顿在我脸上,“为什么?”   “皇后对我有恩,报了这恩情方能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姜守的笑扭曲的可怕,突然转问我,“你知道韩承羽是怎么死的?”   我摇了摇头。   他走到我跟前,阴狠的看着我:“你以为皇后是好人?她和我母亲斗了一辈子,我很清楚她的为人,狡兔死走狗烹,你做了吃里扒外的内鬼,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以前看他戴着张面具做人,时时刻刻保持温谨和善的样子,时常会替他觉得累,如今撕开面具露出真面目,反倒觉得容易沟通得多,我平静看着他,问道:“你为何要杀承羽?”   姜守蓦地失笑,扶着铁栅栏道:“到如今你还不明白,韩承羽不是我杀的……我既然知道了你可能与姜礼有来往,杀了他除了刻意激怒你,迅速把你从苏党剥离出去,对我能有什么好处,你好好想想,他死了对谁最有利。”   我愕然望着他,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姜守没必要骗我。   姜守冷恻恻笑着,“魏清,你不愿意亏欠别人,但你欠韩承羽一条命,注定要你愧疚一生,真是报应。”   出了大理寺,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   我晃荡到茶楼,下午时分,日头不大,临近年关,路人匆匆。   茶楼不太热闹,我喝了两杯茶水正要起身,萧擅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在月初时辞了官,现下便装坐着,拾起杯子饮了两口,望着我道:“将军去大理寺见过姜守了?”   “你都看见了何必再问。”   苏党东窗事发后我发现吃里扒外的并不止我一个,先前我猜到高党派人卧底在姜守身边,但是没想到那个人是萧擅。   萧擅望着茶水,道:“这是我在京中最后一日,日后我是不会回这京城了。既然碰上将军,若将军有什么疑问尽可以提出,萧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将军如果觉得知道太多没好处或是不信我的话,也可以当我没说。”   我给他倒了杯茶,“你帮了姜礼许多忙,他日姜礼登基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为何在此时辞官?”   “知道的太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萧擅拿起杯子的手白的好似透明,看着杯口细微的裂缝道:“况且我始终是萧家的人,连自家宗族都可以算计出卖,如何能让在上者放心。”   “当初在镇江,萧沉要趁夜把账册转走,是你通知季长宁去萧府搜捡账册的对不对?”   萧擅点头,“那时我曾出言试探将军,觉得你也有可能是高相的人,平日在朝堂上水火不容许是障眼法,只是不大确定。但如今看来,将军既不与高相一派也不听命于姜礼,那么,应是皇后的人?”   “你猜得没错。”我深吸了口气,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杀韩承羽离间我与姜守,是谁出的主意?”   他淡淡的笑,眉目秀美的紧,把手里杯子放了下,道:“此事是皇后授意,最开始让高相派人把韩承羽虏进高党平时议事的密室,并没打算杀他,皇后的意思是让韩承羽在你面前演戏,说姜守给他一包□□计划要毒死你,让他装做良心不安向你坦白,以此彻底断绝你与苏党的关系,韩承羽没有答应,高相就让人把他的骨节一点点敲碎,他的脸你应该看到了,下刀时他很害怕,一个劲咬着牙发抖,后来眼看就不行了,高相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以后让人把尸体抛进乱葬岗,待你寻到时,定会以为是苏党下的毒手。”   萧擅轻笑着:“我觉得他可以先答应下来,能活着出去再反悔也不迟,高相讥讽他是情种,你未必喜欢他却甘愿为你死,但是韩承羽说……”萧擅顿了顿,笑意牵强了些,“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宁死不答应,只是不想再骗你,死也不想。”    ☆、第 38 章      萧擅把茶水喝尽,望着窗外:“这处繁华旖旎的地方,古往今来葬送了太多人,若不能真正做到面狠心狠,便应找个恰当的时机退出去。”   与萧擅告辞,我去明月楼买醉,成日睡在楼里懒得出去。   到了一个月后,子陵来找我,我和他出酒楼,一场大雪在皇城下了五天六夜,腿迈进雪里快到了膝盖,白茫茫一片里子陵牵着我手,柔声道:“林公子去世后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他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成日颓靡着,他看见了也会伤心。”   银装素裹的时节,冰天雪地里我被冻得醒了酒,有点烦躁的甩开子陵,快步丢开他回府,子陵在我身后跟了一路,倒未再说话。   入了府身上的雪快速融了,子陵让人带我去换掉被雪水浸透的衣裳,我更了衣服蜷在床上,子陵又来给我说教,我听得烦了,便缩进被窝里装死。   子陵过来扯我被子,把我揪了出来,捧着我头目光炯炯的看了我半晌,眸色深沉的问:“若死的是我,你也会这样难过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子陵苦笑了声,他这段日子总忘记要和我冷战,我记得原先我们还没和好,故而淡淡提醒他,“子陵,你不生我气了?”   子陵望着我,笑意说不出的苍凉,我扯开他的手窝回被子里,背对着他:“你走吧。”   我正常去早朝,陛下与折冲将军讨论前线战况时咳嗽个不停,将军担忧陛下身体,陛下道着没有大妨碍,但咳着咳着蓦地吐了口血,晕倒在龙椅上,朝堂上顿时炸了锅,常公公让几个小太监扶陛下回寝宫休息,便站在龙案前朗声道:“退朝。”   再两日,太子监国,我称病在家里休养。   上官偶尔过来看我,谈到朝中,便听他言道:“昨夜里我出宫时路过太医院,御医们点灯熬油查看古籍,然陛下病症凶险,最近已不大吃得下药。昨日姜守凌迟,陛下在勤政殿待了一天,入夜时分我与尚书大人禀报今年税务方毕,期间陛下咳声就没断过。”   北疆的战事还掀不起什么大浪,恐怕是姜守造反的事寒了陛下的心,我淡淡听着,上官在旁边烤着炉火,又道:“此番晋王进宫侍疾,陛下让晋王协办国事,朝中恐怕会有一番大动作。”   我并没有拉帮结派的心思,故而不想表示什么。   上官饮茶,望我神色,便转了个话题,说了些趣事,坐到日暮时分未留下用饭便回了。   除夕夜,我让郑伯去请子陵一起出来吃饭,席间子陵给我夹了点菜,我道谢把碗送过去接住,与他说了会儿话,他神色淡淡的,我亦心不在焉,貌合神离的吃完饭,一道去祠堂给祖先上了柱香,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往年的年三十俱是走流程一样与子陵吃个饭,若是子陵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和他一起守个岁吃夜宵,只是今年连番变故,家中并没有准备烟花爆竹,便就不用守岁,门口替换了新门神,挂上两盏新灯笼,屋里粘几张剪纸,也就罢了。   我在书房看了两页兵书,郑伯急急忙忙过来,道:“传旨公公在院里等着,说是陛下诏将军进宫。”   将军府离皇宫有半个时辰的车程,我进宫时我以为陛下已经驾崩了,因为远远看过去,勤政殿灯火通明,内殿里皇后,后宫妃嫔和公主们正拽着帕子哭个不停,呜咽声铺天盖地,大臣们跪在殿外,一脸沉痛之色。   常公公领我进去,姜礼正跪在陛下身边,倒不是平素的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背影,隐隐觉得憔悴了些,玄青色的衣袂盖在他握着陛下的手上,无端的让人觉得苍凉。   陛下已然不大认得出人,我跪在他面前,他朝我伸出手,却唤道:“……长君。”   我摇着头,道:“微臣是魏清,陛下。”   陛下连声唤我为长君,我微微避开他伸过来的手,陛下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姜礼面色沉重的上前,遮出一片影子,他将陛下的手放了正,声音嘶哑:“陛下…驾崩…”   他刚说出的口的几个字眼,非常的模糊,让我以为他是在哭。   我扭头望他神色,姜礼微阖上眼睛,复朗声道:“陛下驾崩。”   大臣们从殿外涌进来,常公公宣读完遗诏,众人相继参拜姜礼,三呼万岁,我跟着跪倒,蓦地抬头望过去,仍旧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沉甸甸的玄青色,压的人喘不上气一般。   后来几日,礼部与銮仪卫内务司安排国丧事宜,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三天,太后食不下咽,伤心过度,也相继薨逝,时下新年,张灯结彩的皇城一夜之间全覆了白绫。   官停百日,举国居丧,与嗣皇帝一起给大行皇帝与太后守灵,隔着两步远,我与一众大臣跪在姜礼后面,姜礼一身缟素,白衣素冠,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总让我觉出丝心酸来。   灵柩里躺着的是他亲爹,他自然会难过,只是我原本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也会难过。   大行皇帝遗体葬在茂陵,灵位入太庙,庙号世宗,谥号孝武。   姜武帝姜麟在位二十余载,扩土开疆,励精图治,改良币制,盐铁官营,生于重华宫,崩于勤政殿,享年四十有一。   国不可一日无君,前线停战服丧一月有余,朝中事务堆陈,国丧过后,礼部择吉日为嗣皇帝准备登基大典。   尔后新帝登基,祭祀天地,昭告百姓,大赦天下,是年改年号为建平,册生母王皇后为太后。   建平元年,百废待兴。   下了早朝,姜礼身边常年侍奉的德公公唤我留步:“陛下请将军去勤政殿议事。”   勤政殿外折冲将军也在等着,正是开年,六部尚书与姜礼汇报完,德公公让我和折冲将军一起进去。   姜礼身着常服坐在龙案前,与折冲将军问完了前线的战事,便让他退下了。   我垂首站在一边,久等不到姜礼发问,疑惑的抬头望过去,只见姜礼的目光顿在我身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问我:“前线连番告捷,谢翎屡立战功,朕有意嘉奖他,谢翎是将军的侄子,应该知道他的喜好,朕该赏他些什么好?”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谢翎恐怕眼下最想要的是萧擅,这想法浮出水面我便把它快速压下去,不禁被自己的荒唐念头逗笑,然姜礼等我回话,我揖道:“臣与谢将军虽为亲眷,但谢将军已然长大,喜好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臣实在不知。”   姜礼捧着本奏折看,调子缓缓的道:“无妨,将军当年也上过战场,若是将士打了胜仗,最想得到什么,将军不妨说来听听?”   我恍惚记起那年平江战场回来,站在城墙上的满目烟花,发呆了许久,德公公上前唤了我一声:“魏将军?”   我匆匆回神,忙揖道:“臣御前失礼,请陛下恕罪。”   “将军方才在想什么,想的什么这样入神?”姜礼从龙案上下了来,停在熏笼跟前,扇了点熏香嗅着,“或只是在发呆?”   “发呆。”   “呵。”姜礼走到我跟前,声音低沉的道:“若不是素知将军诚实,朕还当将军是连敷衍都懒得做了。”   我觉得姜礼话里有话,一来他曾说我口不应心言不由衷,并不是诚实的人,二来他平素阴晴不定,我确实是懒得敷衍他。   但他丢给我台阶,我连连称是,莫不狗腿的道:“陛下说的对。”   他看着我的目光似笑非笑,道:“退下吧。”   出宫门乘轿,一路回将军府,行至顾曲巷时,我让轿夫转道去城楼。   很多年没爬城墙了,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只是多年前爬上去一点也不累,现在走到一半便气喘吁吁。   我走不动了,便停在半途,视野虽窄了点,入目的景致与以往却生出许多不同。   蹲坐在城楼台阶的半腰处蹲了许久,天色将暮未暮,我歇的够了,复走下去时,迎面撞见个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看见她,所以有些惊讶,便问道:“高小姐有认识的人在此处当值?”   高萱萱正想着事情,迈着台阶的步子一顿,闻言抬头望着我,莞尔一笑,施礼道:“魏将军。”   她邀请我和她一起上城楼,边走边说着话:“将军可认识齐勉?”   “高小姐说的可是刑部尚书齐大人的长子?”   “是他。”萱萱脸上带着笑,很是明媚动人,“他在京畿卫当差,今日轮守城楼,我来看看他。”   这话听的奇怪,我记得高相曾说她与长宁两情相悦,如何又与齐大人的公子牵扯着,但打听的太多,未免交浅言深,便淡淡应道:“我曾听季大人提起过齐公子。”   “算起来,我应当谢谢长宁。”高小姐柔柔说道,“不知道季大人何时有空,我和齐勉想请他吃顿饭。”   这话说的更奇怪,我略带疑惑,很想问个明白,但压制了下去,道:“我…与长宁泛泛之交,并不知道他何时有空,不过如果高小姐不方便,我可以帮小姐问问他。” ☆、第 39 章      “那么,先谢谢将军帮忙传话。”   “小姐不必客气。”   高小姐纤纤玉指牵住了我的手,声音清甜的道:“将军如果有空到时可以与长宁一起。”   我更觉气氛尴尬,高小姐到底是大家闺秀,我曾觊觎过长宁,她与长宁两情相悦无话不谈应该知道这事,可她非但没有因此生气,反倒愿意和我这样的奸佞一起吃饭,其胸襟气度让我望尘莫及,故此我颇有些惭愧。   怀揣对高小姐的高风亮节的敬佩,我更不能做瞒情不报的小人,不多日便把高小姐对长宁的邀请说给了长宁听。   长宁闻言浅笑,应是惊讶于是我在当中传话,问我:“你可知高小姐为何请我吃饭?”   我摇头。   长宁恐怕是嫌解释起来麻烦,却不提了,淡淡说道:“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的心上人是齐尚书的公子。”   原来长宁也有惨遭抛弃的时候,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报之以深深的同情与可怜,继而想跟他保证不会把他悲惨的情史说出去,但细细想来,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凸显出我的不真诚,不如眼下什么都不说,当做没听过这事。   长宁淡淡望着我,还是浅笑着的模样,“其实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这两日我一直为这件事情辗转反侧。”   我捧着茶,眼观鼻鼻观心,应道,“长宁请讲。”   “后日我要启程去金陵治水。”   “奥。”   “此去大约半年。”   “嗯。”   “如果你愿意,我想在回来的时候带你走。”   我愕然望着长宁,“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好听点的说法是归隐,通俗的讲法叫私奔。”长宁浅笑望住我,“你不必急着拒绝,反正还有半年,你考虑好了再回绝,我方能甘心。”   我被他的话堵了回去,有点好笑的道:“季大人开什么玩笑?”   长宁淡淡望过来,秀丽的眼眸晶体剔透的仿若琉璃石:“我是认真的。”   回府路上我回忆长宁的话,始终觉得不可太当真,或许真到了半年后他从金陵回来,诸事繁杂,今天的话早被他抛到了脑后,且他是高相竭力栽培的接班人,时刻怀揣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又是太傅最得意的儿子,怎会为了儿女私情将家族和政权全数抛去。   况且我是个小心眼爱钻牛角尖的人,始终介怀他未曾入过戏。   所以,长宁说的这些,当成玩笑话听听,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长宁启程去了金陵,那天的阳光很好,季长宁人缘挺不错,送他的人很多,不过大多都太看我顺眼。   我独自站在城楼上远远看过去,长宁和人一一道别,磨蹭了许久,末了叹了口气上马车。   他走了,我回府去。在家里窝了三两天,称病不去朝廷。   春节时期因为先帝和太后驾崩皇城戒严,所以子陵没能去探亲访友,如今春节虽已结束,但子陵说我成日闷在家里,想让我陪他一起去江西祖宅看看高爷爷高奶奶,我不大想去,也怕会在祖宅和高丞相碰上,到时子陵难免为难,便推辞了。   子陵收拾了行李上路去江西,临行前一天隔着门跟我说高爷爷如今身体不大好了,我闻言惆怅了番,思虑了良久,让琉璃帮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第二日和子陵一起出了门。   走了半月的路程到达江西,我与子陵走进院子里,子陵的奶奶在陪高爷爷晒太阳,老人家看见我们过来很是喜欢,一个劲拉着我和子陵说话,又紧忙去厨房让大师傅加菜,忙个不停。   高爷爷静坐在一边,我奇怪是不是我先前做的好事都被他儿子讲给了他听,如今我站在他面前他只做没看见。   我蹲到高爷爷面前朝他问了句好:“爷爷,我同子陵过来看你了。”   高爷爷咿呀一声,目光呆滞的落在我身上,问:“谁?”   我疑惑的望着高爷爷,子陵上前也蹲了下来,道:“去年我过来,他连我也记不得,请大夫过来看了后,都束手无策,他现在的记性时好时坏,身体也不大好…我想让你过来看他,免得以后会遗憾。”   席间和高爷爷吃饭,倒不显异常,只是吃完了饭丫鬟撤了饭菜他还待在了饭桌不动,奶奶带他去院里晒太阳,他奇怪的问:“怎么还不吃饭?”   “老头子,你不是刚吃过。”   “什么时候吃的?”   “刚刚。”   “我饿。”   高奶奶让小丫鬟给他端碗小米粥过来,高爷爷捧着碗坐到了院里藤椅上,我凑到高爷爷身边,“爷爷,你还记得我吗?”   高爷爷似乎没听见,目光落在我脸上,半晌没吱声,复端起碗喝粥,把我晾在了一边。   我柔声道:“我是魏清,您的孙媳妇,以前来看过您的,您还记得吗?”   他不搭理我,碗里粥喝尽了,便起身端着空碗朝不远处高奶奶走去,嘴里念叨着:“老婆子,我饿。”   我擦了把脸,默默蹲了会儿,心里酸涩起来。   他曾让我弃恶从善,如今我不必瞒着他,本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但现在把善恶说给他听,他听不懂。   高爷爷的记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记得吃过饭,坏的时候一天吃八顿饭。   除了吃饭他便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去他以前写字作画的书房,书案上有写了一半的字,旁边搁着一只狼毫笔,砚台墨已干涸,大约久没人进来打扫,里面积了积了薄薄一层灰。   我抽出几副字画看,落款的日期大多是在三年前,可能那时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大好了,所以画了很多字画,堆彻在书房给未来过来的人留下个念想。   与子陵在祖宅待了十来天,京中传信让我回去,我先子陵一步回家。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前宫里遭了刺客,失败被捕,大理寺严刑拷打下该刺客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的,大理寺便传我去问话。   风尘仆仆到了京城,我歇了一天方去大理寺受审,新任大理寺卿是原大理寺少卿左涯,他与我说了一番刺杀皇帝的厉害关系后,希望我能体谅他,在大理寺关些日子,待此事查明白了,再还我一个清白。   左涯说道:“其实若单只是行刺一事倒还不至于,但将军可知道前些日子,朝廷抓获一批苏党余孽,其中有人供出将军曾经去镇江洗白萧几道贪污案,高相因此弹劾将军,陛下尚未下令彻查,只等将军回来听将军的解释。”   我噢了声。   时过境迁,当初去镇江洗白萧几道,为的是拿到苏党账册,此事太后知情,但她没有提。   她不提,我亦没有证据,便在大理寺的大牢住下了。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第一次坐牢,在牢里我体会了阶下囚的滋味,偶尔会徒生出一股伤感。   在百姓眼中,我是一个扶持姜守失败的弄权奸臣,我一天不死,皇帝的皇位一天就坐不安稳。   在太后眼中,我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位置何其尴尬,恐怕有朝一日只有我死了,才能真正干干净净一回。   总归是我运气不好,到底重蹈覆辙,又演了回了上辈子的悲剧。   我身子不大好,牢里湿气太重,其后几日陆陆续续发了烧,五天后姜礼派人提审,大理寺倒没给我上镣铐,前前后后紧跟着四个衙役防止我逃跑,把我押进大厅。   姜礼不在大理寺的公堂审我,却让人把我带到厅堂,他手边放着两杯茶,指了旁边一个空位道:“过来坐。”   我颔首坐下,端起茶杯捂手,大理寺的牢房太冷了,借着这点暖意,方能让身子不抖的那么厉害。   姜礼让人都退下,大厅里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人。   “当初将军落水生了场大病,病还没好便着急出宫,原来是去镇江。”姜礼并不看我,撩起茶盖,淡淡说着话,“你难道忘了,当年苏裕文提议先帝圈禁寿王府,你爹被迫从边关赶回来死在半道,你替苏裕文卖命至此,就不怕你爹在九泉之下寒心?”   我在发烧的时候说话常不经大脑,此刻淡淡应道:“记得,我也记得,是先帝下令檄了我父亲的兵权,大军压境又派他去沙场卖命,为防军心动荡,死后秘不发丧,尸体秘密送回京城,对外说他是在酬军宴上醉酒失足,到底没有还他忠诚卫国,捐躯皇朝的清白。”   姜礼此刻望过来,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半晌言道:“方才你说的话朕当做没听过,以后不要提了。”   我冷笑了声,雨花茶的茶香袅袅,我饮了口,将目光挪到了一边。   姜礼不让我提,自己也不提了,半晌无言,姜礼走了以后,我等人把我再押回牢里,然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左涯进了大厅里与我道:“陛下说已经清楚了来龙去脉,让下官放将军出去。”   回家以后,我窝在家里养病。   两日后子陵从江西回来,他看我又闷在家里,提议我跟他去白马寺进香,我懒得出门,他只身去了,求了支上上签回来,该签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子陵将签文讲解给我听后,眉眼堆满了笑:“大师说此卦寓意寒冬已过,春苗催发,预示着生机勃勃。”    ☆、第 40 章   我觉得大师说的不准,我才挺过牢狱之灾,便像是又打了一层霜,如何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故而斜觑子陵:“你不是不信命理之说,如何也信了?”   子陵牵了我的手,其目光让我觉得很真诚:“去年不信因我不觉得你会命途坎坷,今年大师说你会好起来,我亦如此期盼,如何会不信。”   他这样祝愿我,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我活得久了,站在他的立场来说该不是件好事才对,他今年也老大不小二十有五了,回忆起这趟去江西高奶奶热切憧憬重孙子的样子,我越发觉得子陵不应该太高冷太看重面子而耽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今日看在他为我求签的份上,我觉得立外宅的事情可以提上议程了,便好言好语与他道:“子陵,若你觉得在外面养小情人被人发现脸面会挂不住,我可以答应你纳妾。”   子陵怔怔望着我,似乎高兴过了头,话也不会说了。   我感觉自己也不是悍妇善妒之流,未曾把他管得太紧过,如何他这般感激涕零的望着我,眼泪都几乎飚出来的模样。   “此次去江西,看见高爷爷我想明白许多事情,以前我常在意别人的看法,总想做出点什么让人家不再看低我可怜我,故而走过许多弯路,如今多说无益。有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你祖父母健在,比我幸运的多。我并非不信大师解签,然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往好的说不过这两年,坏也再坏不到哪去,却经不起什么折腾了,既然纳妾是早晚的事,何必非得等我这口气咽下?你现在挑个模样家世不错,能让你祖父母和爹娘看顺眼的带进来,我不为难她。”   猛地说这么一长串的话,我长舒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子陵脸色,若他表现出一丝怀疑,我立马向他保证以上并非我一时兴起说的假话,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给他立下字据,让他知道我并非是个无情无义处心积虑绝高家后嗣的人。   子陵冷笑了声,速度极快的把我手里的上上签抽了过去,一折两半,冷冷望住我,恨恨道:“你说的对,我在心底日日盼着你死…我怎可如你的意宣之于口,让你看了笑话!”   他说话语无伦次,又将竹签狠狠掷到地上,让我觉得他八年来寄人篱下受的委屈似乎要全面爆发,如今做给我看的这一出,大有一振夫纲乘我病重要我老命的架势。   琉璃在一边愣了住,慌忙跑过来站在一边,准备好随时拉架。   我淡淡望着子陵,很不想在这种时候把冷战升级成吵架,也实在没精力和他吵,便勉强带着笑和他说话:“子陵你不必做出这个样子,你知我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涣元散你怎么解释。”   平江一役后,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每日都要服药,我闻不得鱼腥,涣元散要用鱼鳞入药做药引子,所以小丫鬟把药送过来时我觉得奇怪,便让林韶拾了药渣去药房问。   涣元散并不是毒,相反只是解热的药,但是有副作用,若是习武之人服用,不出三年,一身武功就废了。   我若没了武功,一身病症把身子拖垮只是早晚的事。   子陵给我煎了五年的药,一碗不落的添了涣元散。我不怨他,其实当时那种情况,就算他不下涣元散,我自己也会想法子把身子弄垮,只有我身子垮了,十日有□□日去不得朝廷,苏裕文和姜守才会相信我真的是为求自保投到他们麾下,而不是自立门户。   子陵应该没想到我早已知道他给我服涣元散的事,故而振夫纲的架势弱了些,瞬间怔在我面前。   我卷进被窝不再看他,淡淡道:“你若觉得纳妾委屈了你,我们便和离…如今苏党已绝,我已再无用处,你在将军府待下去也只是耗日子。”   子陵蓦地上前扯我搁在被子外面的手,很是慌张失措的样子。   我蹙起眉头,不解的看着子陵在我面前崩溃。   说实话,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成了负心人,他成了惨遭抛弃的那个。   这种感觉很不好,我自觉没有对不起过他,所以并没有太多负疚感,只冷冷把手挣了回来,续道:“我上次与你说过……子陵,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就像你我成婚那夜,你认定我不是好人,确实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并没有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便将自己与我隔绝开,如今我仍不是个好人,幸而比当年大度了些,愿意把你放走,你不必感激我……”   琉璃欲言又止的看着我,微红了眼眶,想把子陵扶起来。   我微阖上眼,悲愤难以抑制,大声与子陵嘶吼起来:“你走!走啊!”   所以说为人不能太跋扈,此话方说出口,喉头一甜,我忙掩住唇咳嗽,掌心一阵黏腻,匆匆用袖子掩住手,低头与琉璃道:“…把子陵带出去。”   我并非在赌气,也不是因我丈人迁怒于子陵,只是他再跟着我,日子委实没了盼头。我的路已经走错,将军府以后的日子必不会太平,我承诺给他的遗产,想来是不能了。   那天吵完架,我让琉璃送子陵出府。   我在书房练字,琉璃与我说,子陵的脸色很苍白,叶生挽着他上马车,他走时让琉璃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子陵前年生过一场大病,落了病根,我记得大约从那时起他的身体便不大好了。   握着笔的手顿了下,纸上滴了一大块墨,我望着写废的字,发了会呆。   我以前以为子陵奔向他的幸福人生以后我该是满心的祝福,可是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九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和我一个屋檐下生活着,如今到了分离的时刻,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琉璃帮我换了张纸,撩起袖子给我磨墨,淡淡道:“将军到时不必撵我,琉璃便是撞死在将军府也不会走。”   我怔怔看着她,哭笑不得的问:“我何曾说过要撵你走?”   “将军自己清楚。”琉璃的语气淡的像水,研墨的手不疾不徐,娓娓道着,“林大哥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姑爷离开,将军府便是到了散了的时候。我知道将军有自己的打算,心里比谁都要难过,但人活一辈子,总有东西比命重要,琉璃就觉得,平生的福气全在这里了,离开将军,比死还要难过。”   我却是笑不出来了,蓦地想起林韶,心里便是一阵绞痛,乏力的坐回椅子上,琉璃回首看着我,半晌取了帕子给我,我淡淡谢过,道:“琉璃,帮我把军册军印和文书归置出来。”   “将军是打算……”   “我打算辞官。”   琉璃说得对,人活一辈子,总有东西比命重要,我很想活命,然而再与高丞相斗下去,他宁可让我背上刺杀圣上这种诛九族的罪名也要置我于死地,为了我一条命,到时抄家流放者不计其数,何苦呢。   辞官后交出兵权,任人宰割,虽然下场未必比现在好多少,但我累了,不想再斗了。   我递了辞官折上去,多事之秋,又不大想去朝廷,便称病躲在家里避不见客,偶有旧友同僚来访,亦不想见。   我歪在病榻养了段时间,撤去涣元散后精神好了许多,起码手脚有了点力气,模样看上去亦不再像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一只。   有日我在屋里烤火,郑伯着急忙慌的站在门口敲门道:“将军,季太傅在大厅等着,我与太傅说将军抱病在身不能见客,他非不信,说将军若不见他便一直等下去。”   我闻言一惊,匆忙起身换衣服去前厅。   季衡在大厅是个坐立难安的样子,我佯装出病体飘摇的样子,咳了数咳与太傅道:“不知太傅大人急着见我有何事?”   季太傅年迈,手脚不大灵活,加上颤手的毛病,手里捧着的茶蓦地洒了一多半出去,袖子顿时湿透,然他却未顾着袖子,反倒走到我面前,老态龙钟的道:“小儿寄信回来,传信的人把长宁写给将军的信误传到太傅府,老夫展开信件看到长宁写了些混账话……”   他言及此却是直接跪到了我面前,颤着手挽着我袖子:“长宁荒唐至此,若有言语冒犯过将军,请将军看在老夫这双膝盖只跪过圣上与太后的份上,放过他吧,老夫给你跪下了!”   其实上辈子我与沈眠订婚时,曾设想过,或许他爹娘看我出息了会与我认错,惭愧当初看走了眼,然而没有,我卷了沈眠私奔赴任,他爹娘寻到凉都,也像今日季太傅,觉得他们儿子被我坑了,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楚眠。   那时候我满腔意气,很不明白他娘为什么就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我,即使我在凉都做了个虽不大却也不小的将军,她还是觉得楚眠跟着我会吃苦受罪。   事实证明,他娘的直觉是对的,我给楚眠构想的种种,终究一样都没能实现。   我想扶季太傅起来,他攥着我袖子,就是不肯起来,我淡淡与他说道:“长宁的玩笑话我从未当过真,太傅亦不必当真。”   太傅忧虑道:“若是长宁……”   我接话:“若是长宁再写信来,我不会回信,实不相瞒,我已递了辞官折,不日陛下批阅后,我即举家搬离京城,此生再无机会与长宁相见,太傅可放心了吧。”    ☆、第 41 章      在我书房的墙壁上有两个洇着墨的手掌印,一个印在我五岁那年,一个是我二十岁。   不觉中匆匆过了这许多年头,五岁的那个印子才到我的腰,掌心小小一团。那时候我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挤在一个五岁小孩的身体里,处处觉得别扭。   然而现在回头看过去,那时候才是真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没有面子身份,故而不必时时刻刻掬着礼,做出许多虚伪姿态来。   我以前觉得这一身的毛病脾气再活几辈子都不会改掉,然而二十多年过去,却已磨得差不多了。   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脾气比前几年好的太多,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自己都记不得从何时起自己也会可怜别人了,太傅出府前,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大约觉得我说的话太像人话,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颤着手从怀里把长宁写回京的信件拿了出来,交到了我手里,道:“多谢将军成全。”   送了季太傅出去,我把长宁的信扔进了火盆,却听见“咯噔”一声,信纸烧尽,一片灰烬里卧着一枚黄铜钥匙。   我愣着神去捡,琉璃慌忙拦住我,“将军,仔细烫着手!”   她用簪子把钥匙挑起来扔进茶杯里,不多时降了温包着帕子交给我,我看了半晌。   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钥匙,看着像是开平常院子的门,钥匙上刻着两个蝇头小字:“子荫。”   我自苦一笑,不管这把钥匙的用处是什么,我到底是个没福气的,便让郑伯把钥匙还到太傅府去。   次日早朝过后,姜礼让德公公找我去偏殿候着。   我在偏殿喝了两杯茶,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姜礼处理了前朝事务方过了来。   最近朝中发生的事情不少,前线战事突然发生了变化,今日上朝时我便感觉到高压氛围,是以现在看见姜礼莫不狗腿的上前行礼。   他唤我坐下,端起茶杯与我问道:“将军为何辞官?”   我倒不敢真的坐下,便站在距离他两步开外的位置,不觉忆起上次与他方讲了两句话便惹他生了气,此次实不敢再放肆了,免得他把不顺心发散到我身上,耽误了我的辞官进程,便道:“臣体弱多病担任大将军一职,苟延残喘至今,自觉身体每况愈下,故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也为家父母在墓前尽几年孝道。”   我半跪下去,将兵符从袖里抽出来:“此枚兵符承先帝厚爱予以微臣,如今奉还陛下,请陛下成全。”   姜礼淡淡看着我,却是眉眼浅笑的模样,看着好不顺眼,“朕已经张贴皇榜遍请天下名医进京为将军整治病情,将军何必急于一时,待把身子调理好再说。”   “蒙陛下体恤,微臣不敢让陛下劳心,大夫说微臣是操心太过,若能辞去官职比灵丹妙药管用。”   “是吗。”姜礼眉眼更温柔了些,道:“将军辞官以后打算去哪儿?”   “回老家。”   “老家在哪儿?”   我父是奴生子,祖父母都是一纸卖身契卖进的高门大户,并没有户籍,故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乡,后来先帝给我老爹加封王位连带封了块地,位处江南一带,是处风景秀美的地界,虽然没几年就收回了,但此地一直是我老爹理想中养老的地方。   他没有机会养老,在死后先帝为了彰显仁义把他的尸骨葬在茂陵,衣冠葬在江南,母亲离世之际,先帝来看她,她断气之前握着先帝的手,说要和我老爹的衣冠冢葬在一起,先帝老泪纵横,便把这块地方又还给了魏家。   我想这应该算是我老家了,但长宁现下在金陵治水,我应承太傅不去招惹他,故而这块地方并不方便我去,然姜礼刨根问底,只好与姜礼道:“在江南一个小镇。”   姜礼捧着茶,又问:“你与子陵和离,是为什么?”   我垂眸看着面前一小块地面,淡淡道:“性情不和,日久生厌。”   姜礼叹了口气,走到了我跟前,居高临下的道:“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若再不说实话,朕不会放你辞官离开。”   我错愕一瞬,“陛下请问。”   “你急着离开,是觉得朕保不住你?”   “不是。”   姜礼背手站着,明黄的衣袂十二章纹鲜艳刺目,身子略微倾斜,拢出一片阴影,淡淡道,“兵符朕不收,有朕在,不会让人动你。”   大殿内熏香的气味轻而又轻的,我抬头看着姜礼,道:“臣去意已决。”   姜礼亦回视我,淡淡道:“朕不准。”   他坐回椅子上,吩咐德公公:“送魏将军出去。”   出了勤政殿,我跪在大殿门口,德公公慌忙拽我起来,我摇头,低声道:“烦请公公禀报一声,若陛下不答应,臣便一直跪下去。”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好面子,打肿脸也要充胖子的人,但此时跪在殿外,却可以不在乎来来往往众人探视的目光了,是一大长进。   面前的门没有再开过,姜礼一直在里面,我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头晕脑胀,什么也看不到。   日出日暮,天黑又亮,跪了两天,倒春寒的时节,我身子委实不争气,没能等到门开,便直愣愣的扑倒在地。   醒过来是第二日了,睁开眼的第一感觉就是膝盖很疼,我茫茫然看着四周简洁陈设,原来又回了太医院的安乐所。   医女端药进屋,帮我扶了起来,道:“将军发烧了,不要乱动,服完退烧药就睡会吧。”   她起身取过药碗送到我跟前,我推了开,扶着床柱勉强站起身,医女慌忙拦住我:“将军有病在身,是要到哪里去?”   我扶着墙走到勤政殿外,再接再厉的跪了下去,医女一直在旁边急的打转,恐怕一个不留神看我不住让我自寻了死路,又不敢离开,便央了个小公公去报信。   正巧高丞相从勤政殿议事出来,他抬步走到我跟前,一派和蔼可亲的道:“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魏将军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我不想搭理他,就算想也是力不从心,今天状态不好,肯定会占下风,索性由他奚落好了。   高丞相大约是看见我这衰样很欣慰,故而大笑一声,状似很解气的走了。   高相走了没多久,我跟前又站过来个人,此人怒气冲冲的拽着我起身,平素刻板着的脸略显僵硬的看着我,道:“朕不会放你走,你死了这条心。”   我觉得他这么直白的拒绝我,很伤我和他之间本来就已经很微薄的感情,我辞官对他来说应该是好事,他这么刁难我,显得不近人情了些。   我已经跪了两天,再这么跪下去很可能把自己折在这儿。   林韶曾说我喜欢钻牛尖角,生来有股倔脾气,认准了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想想确实是这样,这么多年,吃了许多的亏,也没能把脾气改掉,落到这地步是挺活该的。   我扯开姜礼的手,在跪下去之前姜礼直接把我打横抱了起来,我惊愕望着姜礼,“陛下…”   他怒斥:“闭嘴。”   我被他从勤政殿门口一路抱到太医院,路上来往的小宫女和太监们看见这场景已然不是伸头探视而是直接愣在原地。   到了安乐所,他把我放下便让医女去找太医过来。   期间他一直面沉如水的看着我,让我很惶恐。   御医不多时过来,见我坐在床边,忙过来诊脉,后让医女取木锤过来,我下意识躲了一躲,腿上却不大使得上劲,故而御医不偏不倚轻轻敲落在我小腿骨上,问:“将军有知觉吗?”   “有一点。”   “腿上可有刺麻的感觉?”   “有。”   “嗯。”御医转过头看着阴沉沉站在一边的姜礼,起身揖道:“禀陛下,将军因腿部长时间血液不通,加上天气太冷的缘故,有点冻伤,休养几天偶尔活动一下的话便无碍了。”   姜礼与御医道:“退下吧。”   屋子骤然静下来,姜礼脸色很不好看,气压低到极点,此刻坐在床上,都感觉背后寒意阵阵。射影纱的帐子影影绰绰着几个宫女的身影,我想有人在,姜礼应不会对我发脾气。   但我想错了。   我的面子自己已经不要了,他自然也不会替我留,此刻站在我跟前,手上不知轻重的按着我肩膀,我被他按得疼,痛呼出声,姜礼的声音冷的快泛起冰渣子:“你也知道疼?”   我又不是铁打的身子骨,自然是知道疼的,继而想到,他也许就是想我疼,也就咬牙忍了。   “你又跟朕犟什么,你以为现在离了京便可高枕无忧?你帮苏裕文坑害过的人时时刻刻盯着你,你不知道?出了京城,没有朕护着你,你能活多久?”   姜礼松了手劲,我挣脱出来,揉着肩膀敷衍道:“臣趋炎附势,拉帮结派,祸乱朝纲,该有此报。”   姜礼冷笑了声,转而拽住了我的腕子,调子努力压制过后显得有点扭曲:“趋炎附势?拉帮结派?魏清……你可知朕有多恨你在朕登基以后不趋炎附势,不拉帮结派,落进大理寺还死鸭子嘴硬不肯向朕求助的这张嘴。”   一想到周围有人在听,我便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姜礼说的话忒暧昧了些,便做出极力撇清的姿态:“陛下明察秋毫,即使臣出言不敬亦宽宏大量,臣敬佩不已。”   他顺着我目光看向帐子,将桌子上的药碗砸了过去,沉声道:“都退下。”    ☆、第 42 章      药碗砸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立在帷帐外面的宫婢同医女瞬时退了干净。   姜礼的怒气来的莫名其妙,此刻恨恨望着我,让我蒙了一瞬。   我竟不知他到底气个什么,若我真像他说的,出了京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是我自找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现在还在气头上,我若再触怒他,唯恐他会把我惹他不高兴的嘴给毒哑。   索性不说话听他说了,然姜礼发完脾气冷静了片刻,与我并肩坐了下来,想牵我的手,我躲了开,他淡淡望着我,道:“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我很不习惯他柔情似水的样子,故而奇怪的看着他,但又不大想再说话惹他生气,便也只是看着。   姜礼半晌不吭声,俊秀眉眼始终是个微微蹙着的样子,虽然努力抑制着,但我仍能感觉到他尚未发散完的怒气。   此刻硬是把我的手拉过去握住,干燥的掌心不断散着热,却让我下意识抖了下。   他状似淡然的望住我,道:“那天也是在这个地方,你心心念念着姜守,朕那时在心底发誓一定坐上皇位,要你有朝一日后悔跟了姜守。”   午间的阳光刺进镂花檀香木窗,袭了一地,些许打得零碎的光线落在姜礼的眉间,我冷冷看过去,笑了声:“我年轻时也常想让别人后悔,后来发现这是很幼稚的想法。”   如果说我真的要悔什么,也应是十年前路过御花园,我不该东张西望,望见花开烂漫的紫薇树和一树繁花下抱着诗书的季长宁,伸头一望的那眼快让我悔了半辈子。   又或是五年前皇后到我家做说客,我不该眼皮浅,卷进夺嫡之争,害死了林韶和承羽。   在林韶去世后我常做一个梦,梦里回到五年前,我一口回绝了皇后,时光流转,再没遇见季长宁。   这两件事但凡能重回一件,我即刻死了也甘心,然运气不好,只能做做梦罢了。   我发呆许久,姜礼硬掰起我下巴,冷眼看着我:“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   姜礼淡淡道:“好好待着养病,把病养好了,说不定朕一高兴就放你辞官了也说不定。”   他口气软了些,续道:“出京城就别想了,朕不会答应。”   这算是打一棍子给一颗枣?信皇帝说的话无异于信母猪会上树,还是一棵参天大树。   我斜觑过去,姜礼揽过我的肩,搂着我一起歪到了床上,我忙与他划清界限,姜礼淡淡笑了声,隽秀眉眼婉转着风流姿态,看得人颇为心动。   该是在勤政殿浸的久了,他身上有龙涎香的气味,我闻着这气味便开始犯困,姜礼靠过来拥着我,捂着我的眼睛:“朕乏了,休息一会。”   这抱成一团的姿势甚不雅观,然他是皇帝,我若出口中伤他拐带臣子上床有作死的嫌疑,便小心把他捂着我眼睛的手撤了下去,离得近了,方看见姜礼眉眼底下淡淡的青淤,该是昨夜没休息好。   他惯会做折腾别人又折腾自己的事,恍惚中发觉自己像是被折腾习惯,都懒得腹诽他了。   宫女们被撵出去前唯恐冻着姜礼,在屋里多搁了好几个火盆,热的人懒洋洋的,我告诫自己不能睡着,否则是大不敬,姜礼定会找我的茬,然而躺着他怀里,我大睁着眼看姜礼,看着看着都不晓得什么闭眼的,竟就好不争气的睡熟了。   再醒过来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姜礼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晓得,醒来后我顿时痛恨自己大意了,被他拿住了把柄,下次不定怎么借口折腾我。   膝盖还是很疼,我掀开被子起身,雪白的袖子在眼前闪了一闪,我疑惑起来,昨天睡着以前我穿戴的整整齐齐,今日身上却只剩一件单衣了。   我举目望着四周,外衫衣袍腰带也寻不见,趴在床上伸头望床底下,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好在屋子里烧了火盆,冷也不是很冷,帐子那边立着的小宫女过了来,问道:“将军在找什么?”   我忙问道:“我衣服呢?”   宫女眉眼弯弯的道:“今早浣衣局的人拿去洗了,晾干了就给将军送过来。”   “好端端洗我衣服做什么。”   “是陛下交代的。”小宫女仍是眉眼弯弯的,“反正将军这几日在安乐所养病不外出,穿戴的不整齐又没有大妨碍。”   我以为这已经很倒霉了,却并不是,到了午间躲在床上吃完饭,我闲着无聊翻看安乐所书架上的医术,闻得外间说话声。   隔着一道帘子,那边说完话,不消一刻,掌事宫女捧着一套宫装过了来,躬身道:“方才长乐殿的公公差人送来套衣服,让奴婢们待会伺候魏将军梳洗。”   我掩着被子坐起来,大约是眉眼不大高兴,掌事宫女慌忙跪了下去,道:“将军息怒,奴婢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太后得知将军衣衫不整,便让人拿了这套衣服来。”宫女翻开衣服领子给我看,“太后曾赐给安平公主一套式样相似的宫装,这件搁置了许久,说是赐给将军。”   我望着衣服不晓得太后这算是什么意思。   宫女遭受无妄之灾模样甚可怜的续道:“太后说让将军安心养病,不必担心前朝事务。”   我摆手让她退下,重新卷回被子里。   到了夜间姜礼来看我,我仍旧没从疑神疑鬼左思右想的情绪里抽身出来,姜礼将手在我跟前摆了数摆:“你想什么呢?”   我恍惚中回神,姜礼已把安乐所的医女宫婢全叫了过来,沉声问道:“今日有什么人来过?”   掌事宫女忙跪了下,颤声道:“禀陛下,只有晌午时分,太后差人送来一套衣服。”   姜礼蹙了眉,“什么衣服?”   “禀陛下,是一件与公主制式相同的宫装。”宫女抖着声,战战兢兢答着,“还放在托盘里,奴婢这就去取。”   姜礼不悦时周遭气氛便压抑的紧,他望着宫装目不转睛,好久过去,一把将托盘掀翻,宫女忙捧起落到地上的衣服跪到姜礼跟前,骤然梨花带雨,然帝座跟前从不许见哭声,故而只是哭都不敢放声,我瞧着姜礼也是脾气大了点,把十七、八的小姑娘吓成这样,便扯了他袖子,淡淡道:“陛下何必动辄大发雷霆,与她们有什么相干。”   姜礼面沉如水的回首望住我,冷谑,“你自然不生气,可不是随了你的心愿吗。”   他娘给我送衣服,他却反咬我一口,倒成了我的错,我冷冷笑了声,“不管太后是什么意思,我生气有什么用,高兴又有什么用,左不过是做奴才的看主人的意思罢了。”   我微阖上眼,缩回被窝。他爱发脾气发便是了,我何必自找没趣。   那畔姜礼叹了口气,“你们都退下。”   许久,姜礼连着被子把我拥进怀里,我被勒的喘不上气,挣又挣不过他,片刻感觉到零星的吻印在脖颈,他探手扯开被子,边揽着我腰边道:“…母后劝朕放你辞官,她想收你做义女,朕不会答应,魏清,你听见没有。”   我紧紧闭着眼,姜礼搂的更紧,我确实要喘不上气了,肘击过去,姜礼闷哼一声,单手嵌起我下巴,强硬的扭将过去,我疼的抽气,睁开眼睛便看见姜礼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我忙再闭上,他被我缩头乌龟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道:“魏清,你别装死,朕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感觉脖子快不是自己的了,被他钳着脸颊使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听见了。”   姜礼松开手,我跌回被子里,未防他再来迫害,忙道:“臣风中飘絮的身子碰一碰便会伤筋动骨,陛下大发慈悲看在臣好歹为国效过力的份上,放臣多活些日子。”   姜礼半坐着,单手倚在床上,眉目如画,因浅浅笑着,眉目比画生动许多。   其实如果他不是皇室的人,平心而论,我挺中意他的相貌。   望了他片刻,我被自己荒诞的想法逗笑,拥着被子把自己蜷了起来。   姜礼给我泼凉水:“朕看你开心的很,对太后很有信心?”   我探头望着姜礼,他俯到我跟前,距离极近的看着我,唇角带着笑,“这么想做朕的姐姐?”   我忙摇着头,继而笑着和姜礼道:“其实太后不必收臣做义女,微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本来就是陛下的表姐。”   姜礼面色僵了下,我淡笑着提醒他:“陛下可曾记得,微臣的姑姑魏姝是先帝的贤妃,微臣的嫡母是先帝的姐姐,魏家和皇室本就是亲上加亲的姻亲关系。”   烛火底下,姜礼的笑收敛了些,“先贤妃无子,清禾长公主亦不是你生母。”   我平静望着他,“高祖皇帝明令禁止皇室与外戚通婚,先帝违禁娶魏姝,先贤妃入宫两年没有子嗣,早早殁了,尚不知是否犯了众怒的缘故……”   话未说完,姜礼淡淡打断我的话,“别说了。”   我很乖巧的闭了嘴,仍浅笑看着他,只是姜礼笑不出了。   我缩进被窝里,感觉到姜礼的眼神似乎是在瞪着我。烛火爆出一个响,我望着姜礼,直白的说给他听:“臣怕遭天谴…”   他兀的捂住我嘴巴,面沉如水,“朕让你别再说了。”   把他的手拉下来,背过身去,感觉到姜礼怒气冲冲的出了门,我回首淡淡望去,门口的月光亮堂堂的,素缟一样铺满在地。    ☆、第 43 章      我大口嚼着早点时听说了太后绝食的消息。   我继续留在朝廷,对她儿子确实没什么好处,故而太后虽然之前待我不大仁义,但在我辞官一事上却肯为我祭出杀手锏,我是感激的。   我就不信太后的施压对姜礼一点作用没有,当年太后为了和萧贵妃争宠辟谷五天,先帝被朝臣舆论攻击迫不得已把废后的想法按捺了下去,这回绝食,恐怕不用五天,姜礼的勤政殿外便能跪满朝臣。   姜礼大约在跟太后冷战,这两天过来跟我聊天是个形容憔悴的模样,我倍感风水轮流转,前几日我在勤政殿门口跪着,他一把掐断我念想让我死了这条心,言语忒刻薄了些,今日轮到他吃苦受罪,愁眉紧锁,我都不大想同情他。   但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记仇的人,见他形势惨淡就紧忙对他落井下石冷眼旁观,便劝解道:“陛下这是何苦呢,太后是陛下生母,事事为陛下考量,殚精竭虑至今,非要弄到这步田地?”   姜礼今早把奏折搬了过来,此刻批阅奏折,不搭理我。   我凑到姜礼跟前,帮他整理案几上的奏折,道:“陛下,微臣的衣服不见了。”   “如何不见了?”   “浣衣局给弄丢的。”   “找他们要去。”   “他们让臣问陛下要。”我帮他理好了折子,又斟了杯茶递过去,讨好道,“陛下,微臣的病情已经无碍,把衣服还给微臣,微臣就可以出宫了。”   姜礼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朱笔尚拈在手里,淡淡瞧了我一眼,浅笑了声,“原来你会说软话。”   我自觉脸色一红,不晓得他刚才算不算是在嘲笑我。   进而想到,他才是那个记仇的人,还在记恨当初我出言伤他的心。   姜礼翻开下一本折子,蓦地皱紧了眉。   我疑惑看过去,只模糊瞧见只言片语,姜礼揉了下眉心,把折子传给我,沉重的道:“…是金陵传过来的折子,季长宁五日前死于洪灾。”   我还愣愣拿着奏折,姜礼起身,拍了下我肩膀,淡淡道:“朕现在去内阁,你先别急着辞官,帮朕把此事料理一下。”   过了许久,德公公把我衣服送了回来,我由着宫婢更衣,乘轿去内阁。   行至建极殿,侍卫推开门,进去时错眼能看见正对着门的季太傅,姜礼的声音沉沉传进耳内,“……长宁的遗体后日运回京,届时追封一品护国公,望太傅节哀。”   季衡跪倒在地,高选忙把他掺了起来,季太傅老泪纵横,颤着手拈起官袖擦泪,调子不甚清晰的道:“老臣代长宁…谢陛下恩典。”   我坐到一边,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遭的人不停在说着话,可是身处嘈杂的氛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孤寂,不明所以的情绪莫名其妙的堆叠着,眼前一切都显得很陌生。   正午的阳光烈的刺眼,洒在地上像金子。   熏香的气味从未如此浓烈。   “魏将军……魏将军?”蓦地发现姜礼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跟前,“又走神了?”   我茫茫然抬起头,气血上涌,方张开嘴蓦地掩袖呕出一大股鲜血。   袖子一瞬间浸湿,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去,我展开来的手瞬时被姜礼擒了过去。   姜礼双眸赤红的拽着我的手,声音却不知在唤着谁:“……宣御医!快!传御医过来!”   我疲惫看着他,缓缓闭上眼倒了下去,姜礼把我打横抱起来,送进轿子里,窝在他怀里只能依稀听见他不停的道:“没事的,魏清……你快睁开眼睛,听见没有!”   不知为什么,心里疼的厉害,好想一下子睡过去,姜礼捧着我的头,不时晃上两下,确认我还活着,我似乎看见他的唇在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真是……   “你说什么?”   “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   我揪着姜礼的袖子,想笑就是笑不出来,只怕是比哭还难看,努力抬起头让声音清晰了点:“……我不大想活着了,现在可算想明白了……与其活着受罪真不如死了干净。”   姜礼又把我重重晃荡了一下,我揪着他袖子的指尖被晃了开,他慌张看着我,一把将我紧紧抱进怀里,嘶哑着:“你想明白什么…你才大多年纪就要死要活,你魏家的名声呢?!你还没洗干净奸臣的身份就什么都不顾了?!”   “……不顾了。”   “闭嘴。”   如他所愿闭了嘴,他又来晃荡我,我被晃得想吐,便又呕出一滩血,姜礼顿时住手。   与御医接头,姜礼随便找了处宫殿落轿。   被他抱出轿子放到藤椅上,御医凑过来搭脉,掀我眼皮,我全然不想动弹,由他们折腾。   御医的话模模糊糊传进耳朵里,“……魏将军是心力交瘁,气血攻心,此番针灸过后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回天乏术……”   听他这意思,似乎我不大能死的成了。   我感觉御医快把我的头扎成刺猬了,四肢慢慢回血,我紧闭着眼喊着疼,扑腾起来,御医忙道:“头顶穴位繁多,将军万不可乱动……”   姜礼凑过来紧紧按住了我的双手,沉声道:“魏清,你便是想死也该念着活着的人。”   我苦笑了声,紧紧闭着眼睛,依稀能感觉脸上有眼泪滑下来,头上的疼慢慢变得弱了些。   好像不只是痛觉,视觉也逐渐变得模糊。   似乎过了很久,再睁开眼,又换了个地方。   再望向四周,还是在安乐所。   是梦吗?   我掀起被子做起来,抚着头,触到干涸的血迹。   并不是梦。   长宁死了。   一想到这个,我忙攥住被子,心里慌得紧,兀的哽咽出声。   此时周遭无人,比在将军府还方便,哭出声不用害怕琉璃郑伯或是其他人听见了担心。   我在床上蜷成一团,压抑着哽咽声,心间撕裂了似的一阵痛过一阵。   傍晚时分,宫女端了饭食过来,我没什么胃口,推了开。   其后医女过来请脉,隔着帘子望过去,医女正襟危坐,“…将军心中郁结,应发散出来,总是闷着,好好的人也会闷出病。”   我茫茫然点头,那些话语听在耳朵里却不过心。   安乐所总是安静着,姜礼过来聊天,总想逗笑我,察觉到他的意图,我更不想成他闲时取乐的玩意儿,往往淡淡看着他不搭理。   我安安静静的养病,每日医女定时定点过来请脉,姜礼碰上了便要询问病情,医女便和他到了外间去讲,我歪起身子望过去,他们便离得更远了些。   有日姜礼不在,诊完脉我问医女病情,她慌忙收拾起药箱,道:“将军一切都好,很快便可以痊愈。”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身子太娇弱了些,如今越发觉得娇弱中竟透着顽强,惯会给我找罪受。   掌事宫女跟我讲,辟谷五日的太后昨日总算动了筷。   我想她应该是听说我在建极殿呕了血的事,可能她饿死的下一刻我就会病死,故而不想死在我前头,所以才高高兴兴动筷。   一晃又过去许多天,医女比我家请的大夫还会扯谎,我在家时养病七天好歹能下地走动,然而在安乐所快过了半个月,病情还是没有起色。   姜礼张贴皇榜请的名医陆陆续续进了京,德公公把他们安排来诊脉,然大多大夫都是摇头退下,偶有一两个开了方子,御医看后嘘着还不如他们开出来的中用。   不多日名医们来的渐渐少了,最后来的是位鹤发童颜的老大夫,他与我诊了半天脉,只字未问我病症,倒是绕着我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我窝在藤椅上朝他笑了笑,老大夫和蔼可亲的看着我:“大将军患的并不是大毛病,时时咳血是因肺部受过重伤但伤处一直反复,未能痊愈过落下的旧疾,遵医嘱忌口好好吃药便可。另一疾是将军身上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股寒气,服食涣元散多年寒气加重,忧思过度便会寒气攻心,治此病唯一方法是把心路放宽,不可太过执着过分痴迷,有些事情能放下当放下,逝者已矣,总为难自己除了徒增烦恼,有什么用处。”   我摇头笑着:“若不是已经放下,我如何能活到今天。”   “喔?”老大夫上前捋开我袖子,望着胳膊上鳞次栉比的伤痕,缓缓道:“方才老夫诊脉便看见这些划痕,将军多年未上战场,这疤痕却有新有旧,将军若是放下了何苦自残?”   我僵着把胳膊抽回来,老大夫抚着雪白胡子道:“将军觉得活到今天是为了自己活还是为了别人活?”   “自然是为了自己。”   “将军既是为了自己而活,背负着这许多,不觉着累?”大夫叹着气道,“死并不能解决问题,逃避也不能,该来的总会来,将军尚且年轻,大好年华尚未过半便把自己锁死,一眼能望见余生,何苦呢。”   我苦笑,望向快化成风吹走的老大夫:“去年我府里,有两个人因我死了,可能是报应,老天让我每每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们死前的模样,却一直不让我梦见他们,连声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将军以为内疚一辈子他们就能活过来?”大夫摇着头,“生死有命,唯尽力而为。将军尚且不能掌控自己命运,如何为他人做决断。”   我说不过他,索性不说了。   沉默片刻,老人家出门,我送他出去,便看见姜礼在门口立着。   他更憔悴了些,明黄袍子架在身上,忒的单薄。   我进屋休息,姜礼跟了过来,问道:“大夫怎么说?”   我回首望着他,敷衍道:“陛下不都听到了。”   我再禁不起他折腾了,一脸衰样,看来会让他少了个取乐的玩意儿,外间风雨潇潇,我卷紧被子窝在床里侧,淡淡道:“陛下知道我信鬼神之说,专门找个仙风道骨的人来解我心结,但是陛下,我又不是傻子,再神机妙算的老神仙如何对我近况这般熟悉,还能猜出我心中所想,况且……”   他若真是神仙,为何不知道,我并不是他口中姜国年华未过半的魏清,而是商国渡魂而来的魏清。    ☆、第 44 章   我不晓得姜礼听见没有,他坐到了床边,岔开了话题:“朕说的你若肯听,何必费工夫找旁人说给你听……魏清,你说实话,为何朕感觉你总是怕着朕,朕做过迫害你的事情?”   我整个人闷在被子里,声音不甚清晰:“陛下多虑了,臣没有。”   他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真的没有,还是不敢说?”   我疲惫的把头歪到一边,敷衍道:“臣怕遭天谴。”   姜礼掰着我下巴把我摆了正,我想把他手拽开,姜礼却不撒手,像是有点恼了,离我近了点,不悦的看着我:“朕要听实话。”   “臣说的是实话。”   他还是和子陵比较般配,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咬住别人尾巴就死不撒嘴的脾气,只是好像真如姜礼所说,子陵被我敷衍的不高兴了我尚可以低头去哄说两句软话,对姜礼就做不出。   难道像他说的,或许因为上辈子触死御前的阴影,我真对皇权产生了惧怕感?   姜礼端视我半晌,好像从我脸上能看出什么缘由来,叹了口气,十分不给面子的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在怕我,还是怕我的身份。”   我想他又在挖洞给我跳,故而不接话,下巴被他捏的酸,不晓得他这十分标准的调戏良家妇女的手势是跟谁学的,让人十分不自在,我掰他手,姜礼微蹙了眉,很不情愿的撒了开。   我松了口气,姜礼又凑过来单手抚着我发,眉眼堪称温柔的看着我:“安平曾说过,你越是在乎的越是藏着掩着,生怕给别人知道。”   我微皱着眉:“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   姜礼唇边勾出缕笑,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有时候自欺欺人久了,自己也会当了真。”   我注意力全然放在他方才提到的安平,蓦然发现,我仿佛许久没看见安平了。   前些日子听说她去边关,不知成行没有,突然很想她。   我发了许久呆,医女端药过了来,柔声道:“请将军喝药。”   姜礼端着药碗做过来,我连声谢过坐起身子,他扶我起来,却做出喂我喝药的姿态,我顿时一惊,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忙把药碗夺过来一饮而尽,对上姜礼微微诧异的目光,道:“药好苦。”   姜礼吩咐宫女:“把蜜饯端过来。”   受宠若惊不足以形容此刻心情,姜礼突然这么殷勤让我很不安。   我疑惑看着他:“陛下,莫不是微臣大限将至?”   姜礼的笑一僵,默默把我从怀里撤了出去,又将我才接过手的蜜饯盘子也拿了走,方面无表情的道:“不是。”   服完药总是犯困,姜礼大约是看我不住打哈欠倦得很,闲聊了会就起驾回勤政殿。   其后几天,姜礼过来偶尔会给我带两本书看,有时是正正经经的侠客传记有时是很不正经的西厢艳谭,我兴致勃勃翻艳谭,常会忘记姜礼在身边。   他在两步开外的书案处看折子,偶尔脖子酸了,我抬头望过去,天气渐渐回暖,姜礼浴在阳光里,专心致志的,俊秀出尘的模样看着其实并没有我一直觉得的刻板,偶有花香飘进来,居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此念头一出,我忙按压下去,只觉是病的糊涂,又看了西厢的缘故,才会生出这种荒唐想法。   御医让我出门走动,我便在御花园的水榭里晃荡,偶尔晃荡到傍晚再回安乐所吃饭,但大多情况其实走不到御花园便会喘得厉害,医女大约怕我死在半道,常以一种分外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御医再来请脉时我争气了点,在御花园晃荡了十几天总算晃荡出点成果,御医莫不欣慰的道:“将军的病情稍缓,多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   我可以肯定,这句话打我病下以后听过不止一百次,且有超过十次都是出自这位御医之口。   御医开了方子递给医女去领药,面对我怀疑的神色,忙解释道:“只是普通的养气生血的方子,将军不信可以拿去看看,这番病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实在匪夷所思。”   休养多日后出宫,我去城郊给长宁扫墓。   坟头簇新,灵幡立在两旁,纸钱的灰烬浸水乌黑。   我撩袍跪在坟前,石子一粒粒磕着膝盖,雨后的地面湿润,冰冷的积水漫过衣襟,冷的刺骨。   来之前我准备了许多话说给他听,真到了面前就全忘了,带来的纸钱烧了一半,蓦地听见身后有人唤着我:“…是魏将军吗?”   我回首看过去,原来是刑部尚书的公子,现在京畿卫的齐勉。   我颔首,“是。”   齐勉剑眉星目,风姿飒飒,与他话唠成性的老爹委实不大相同,此刻蹲在坟头烧纸钱,道:“……长宁给将军写过许多信一直没有回音,还以为京中出了什么变故,便给我写了封让我转交给将军,将军前些日子在太医院养病,一直没有机会转交,可幸今日碰上了。”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信件,道:“长宁嘱咐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将军把信看完,如今他虽不在了,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希望将军成全。”   我道谢接过,回想起过往长宁写给我的信,从来直接丢了火盆,这会儿颤着手撕开封口,还有些不大习惯。   他擅长小楷,字迹秀丽,整封看下来排版整齐,干净清爽,无非是问些近况,最后问我,上次寄去的钥匙收到没有,他把我爹生前在江南准备养老的旧宅修葺了番,门房原来的锁锈坏了,便换了把新锁。   我总害怕他会写一些让人左右为难的话,所以从不看他的信,他应该是想到了,所以并没把那些话写进去,末尾道着珍重,全文一贯的小心翼翼,唯恐言语间惹我生气再不肯读下去。   眼前模糊一片,水坠到纸上晕染,我忙提袖擦干,齐勉摸索全身递了条帕子过来,我摆手谢过,把信纸折好揣进袖子里。   齐勉关切问道:“魏将军…你还好吧?”   我抬袖擦着脸,使劲摇了下,齐勉在一旁仿佛觉得气氛尴尬,道:“下官…下官先行告辞。”   他走了许久,我垂着头跪在坟前是个不用照镜子也能看得出的倒霉模样,我特别不想把这落魄模样呈现在长宁的坟前,然起身时膝盖一痛,险些整个摔下去,腿上麻得很,我一瘸一瘸的远离此地,半晌路过树林,扶住棵树大口喘着气。   这世上再没有季长宁了,每一想起便痛彻心扉。   我蹲下身子,捂着眼睛的袖子瞬时湿了透,不知名的鸟发出苍凉叫声,和着心痛的频率,猛烈的让人喘不上气。   回将军府的路上,行人投之以好奇的目光,我垂眸看着身上泥泞,苦笑了声。   进了门,郑伯怔在了原地,道:“少将军,你怎么……”   我回到房间照了镜子,两颗大核桃着实骇人了些,我眯缝着眼睛,琉璃剥了两个熟鸡蛋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不大想说话,琉璃蹲到了跟前,声音柔的像是会吓到我:“将军在宫中住了一个来月怎的憔悴成这样。”   我摇头,“我没事。”   傍晚时分用完饭,四周安静的可怕。   似乎静下来的时候心里就会怕,可又不知道怕什么,所以总想找点事做。   我窝在书房写字,不知不觉写了一夜,阳光熹微照进来,恍惚是日出又像日落,日子浑浑噩噩起来。   若是子陵在跟前,必定要来念叨我,也幸好他不在,浑浑噩噩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这两日去早朝,大臣们商议长宁的职务交接和金陵水灾的后续安排,他们谈及长宁二字时总要看我的脸色,我也不知怎的,很烦恼他们探究的目光。   季太傅丧子,神思颓靡,不日请旨回家休养,下了早朝,上官和我说着话出正午门,季太傅等在我轿子跟前,佝偻着腰,手仍是不时颤个几下,我与上官道别,走到季太傅跟前,恭敬道:“太傅找我有事?”   我恍惚发觉季衡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然他欲言又止,末了颤着手从袖里取出个蒙着帕子的物事递到我手边,眉眼的哀痛用尽后只有冷然彻骨的平静,苍老着声音道:“…你拿去吧。”   待他离开我打开帕子,是那枚刻着我小字的黄铜钥匙。   我无奈笑着,看来是天意,兜兜撞撞,又回到我手里。   日子淡的像水,煮沸的水,烫的让人下不去嘴。   一天天,慢腾腾,浑浑噩噩的消磨着。   沸腾的水蒸腾完,繁重冬装转春衫,不知不觉的又入了夏。   姜礼闲暇时来将军府,与他一起坐在饭桌上用饭时,我恍惚中生出种错觉,似乎他还是那个喜欢挑刺的晋王,这一年的时光又重头来过,子陵林韶还有承羽都还在。   我笑着摇头,姜礼疑惑看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   他给我夹了筷鱼子,我不喜吃鱼,把鱼子挪到一边,用完饭也没动它,姜礼淡淡道:“可见你是寿王亲女儿,先帝说你爹口味也很刁钻。”   他一口气诋毁两个人,可见也是先帝亲儿子。   “臣父亲不喜欢喝茶是怕苦,微臣不爱吃鱼因腥气太重,先帝不知情,拉着臣父喝了好几年的茶。”我抬眸看向姜礼,自嘲着,“臣不及父亲魄力,半点鱼腥也忍不了。”    ☆、第 45 章   我不止一次在姜礼面前说些大不敬的话,他大约都听习惯了,居然都未动怒,浅笑着道:“你老想着走出京城,可是你想过没有,一味激怒朕罢你的官和朕放你辞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姜礼盛了碗汤递过来,淡淡道:“你不爱吃鱼朕记下了,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一并说出来。”   四周是按他喜好陈设的厅堂,不乏他赐下的金器玉皿,我觉得姜礼是想按他的想法,把我也和这厅堂一样,打造成他想让我成为的样子。   我缄口不言,做失聪状。   姜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道:“没有的话,朕给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前线发来捷报,失地已收,你侄子确如先帝所言勇冠三军,日前又立战功,在乌水岭将赤月大将斩杀马下,待他回京朕打算给他封侯。”   我莫不惊讶,只觉以前看走了眼,谢翎竟这样争气,愣了好半晌才勉强做出淡定状态,与姜礼道:“谢陛下恩典。”   饭毕,我送姜礼龙舆回宫。   回屋子前我先去去祠堂给我老爹还有列祖列宗上了两炷香。   祠堂即使大白天也昏黄黯淡,我刚从大太阳底下走进来,眼神晕不过来,先是跪到地上,蓦地发现蒲团在旁边,挪了过去跪好,望着祖宗灵位莫不诚恳的再磕了两个头。   以前子陵在将军府的时候,一日三餐前会帮我上香问候先祖,我觉得奇怪便问他为什么对我家祖宗们这样孝敬,子陵只是高冷的不说话,再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如今我给老爹牌位擦了擦灰,道:“我想子陵该是觉得我活不久了,提前让你们给我找个好胎。”   我把老爹的排位放好,又取过酒杯给他倒了杯酒,很沮丧的和他讲:“老爹,你活着时候我常惹你生气是我不好,你看在子嗣单薄的份上别和我计较,在天之灵多看顾我一点,我一定多多过来敬香,再亲手糊两个纸人烧给你。”   正在我对着老爹牌位倒苦水的时候,郑伯站在祠堂外面道:“少将军,高丞相在大厅等候。”   高选没把我当过他儿媳,时常不给我好脸色看,今天不晓得是否年老智昏,我到了厅堂以后高选难得给我个笑脸。   我不大习惯,离他远远坐着,问道:“高相有什么事?”   高选局促了些,半晌走过来,问我:“魏将军能否帮老夫劝劝子陵?”   我不大明白:“子陵出了什么事?”   子陵常说我爱钻牛角尖,他又何尝不是。   涣元散无毒,长期服用不会致死,但解药有微毒,服用后心口时常会闷痛,不可伤情动思,没有三年以上的药量不会呈现出病症,三年前子陵大病一场,我衣不解带伺候在他病榻前,大夫好容易把他体内毒素清完,总以为经过那次鬼门关走一遭子陵不会这么犯傻了,没想到又三年过去,他其实一直没放下。   他不肯听大夫的话治病,高相找上门来求我,我看着高相有一瞬的怔忪。   再踏进高宅,恍如隔世。   当年皇后把子陵指给我,成婚以后我陪子陵省亲,在他家住了七天,他爹娘大约觉得他一朵俏生生的鲜花入赘进将军府是一大委屈,回门时他娘抱着子陵就是一通痛哭,我站在一旁好不尴尬。   完事他娘抹着眼泪打量我,我径直进了厅堂坐好喝茶,不想上赶着惹她嫌。   高选那会儿还不像现在这么厌我,那时他最厌我爹,但厌屋及乌,看我也不大顺眼。   寒暄半晌,子陵带我去房里休息,他娘又是默默揩着眼泪,好似我要把他儿子给生吞活剥。   其后几天不管是吃早饭午饭晚饭,在饭桌上总是寂静无声,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他们一大家子吃饭却不交谈一句话,让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子陵有个远房表侄,那小家伙看见我就像见了鬼,常常躲我远远的,我对他一家子对我戒备至极的状态感到略微好笑,有天迎面碰见远房表侄,我摸索全身掏了块玉佩给他做见面礼,小家伙接过手里就是一大哭,把他的乳母招了过来,乳母惊慌失措的看着我,直接抱起小家伙就跑,小家伙手里还握着我给他的玉佩,小拳头攥的紧紧地,半晌我眼睁睁看着他把玉佩往怀里一揣,得意洋洋的给我做了个鬼脸。   我连三岁小孩都要欺负一下的谣言在高家不胫而走,子陵他娘看见我越发是个涕泪纵横的模样,到了省亲结束死活不想让子陵跟我回去。   今日再进高宅,走到子陵卧室,他娘在屋子里和子陵说着话,几年不见,高夫人老了许多,眉角皱纹些许,看见我进门,顿时站起身,几步过来牵了我的手也只是哭着不说话。   她抹着眼泪出门去,留着我与子陵独处。   我走到榻前,子陵面色苍白的躺着,今时今日易身而处,方体会到了子陵当初看我病中的心情。   他还是爱端着,望着我浅笑:“你怎么有空过来?”   “想你了就过来看看。”我搬了把凳子坐到他病榻旁边,亦浅笑着看他,“为什么不治病?”   子陵摇头笑着:“治也治不好,就不大想治了。”   我冷谑:“不治当然治不好。”   子陵掩被坐起身,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唇色干燥苍白,望着窗外道:“离开你以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我在你身边九年,可是从没有和你好好说过话,回想起来,总是会后悔,如果我不是高家的人,你会不会……”   我打断他,笑道:“如果你不是高子陵,我们便不会成婚。”   “我知道。”子陵淡淡道,明澈的目光挪过来平静看着我,“在你心里,除了季长宁再没有别人。”   我顿时失笑起来:“你总爱胡思乱想。”   子陵靠着床栏,牵住我手说道:“我情愿是在胡思乱想,你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我以为你喜欢韩承羽,你说不是,后来以为是林韶,你也说不是,若再不是季长宁,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笑着笑着,脸都笑酸了,子陵都病的快没人气了还是这刨根问底的性子,很不讨人喜欢,我扯开他手,道:“你好好养病,明日我也去白马寺给你求道平安符回来,你要是想要上上签我就待在寺里一直给你摇出个上上签出来,你看我对你总算有几分情谊在吧。”   子陵苦笑了声,却不说话了。   我让丫鬟把大夫找来给子陵请脉,半晌大夫到了,子陵犹豫着腕子递了出去,大夫开了方子,我看子陵把药喝下去了才出了子陵卧室。   高选等在门口,与记忆里处处刁难我的丞相大人大相径庭,见我从子陵房里出来,头扭在一边作出眺望远方的姿态,我低笑了声,随管家出门,将大夫医嘱一并说给他知道,管家莫不感激,连声道着谢。   子陵的娘亲在大厅处,手里绞着帕子,若有所思的看着门口,我与管家到了大厅,她又是忙站起身,我以为她也要像高选一般对我视若无睹,便提前做好对她视若无睹的样子,子陵他娘却追了过来,连声道着:“谢谢将军过来看望子陵。”   “我与他夫妻一场,如何能眼睁睁看他折磨自己,况且子陵许多年待我不薄,尽管已不是夫妻,总有情谊在。”   从高府离开,我去明月楼喝酒。   一杯一杯灌下去,天色渐晚,凉风扑面,我趴在酒楼上栏杆上,醉成一摊时姜礼皱着眉看我,他大约在将军府没找到我,便寻到了这儿。   可能是酒劲上头,我学起他的动作,掬住他的下巴,纨绔了番:“公子长得好俊俏一张脸,怎么老绷着,你给我笑一个,我给你钱花。”   片刻寂静后,姜礼把我爪子拽下去捏在手里:“怎么醉成这样子。”   我哈哈的笑,继而单手摸着姜礼的脸,他又拽了下来,扶我起身,天旋地转,我闷声道:“时光漫漫无处消磨,杯中物甚好。”   姜礼拖着我出明月楼,我醉酒后不大安分,闹腾了一会,姜礼好容易把我塞进卧室。   琉璃看我醉成这德行,忙我把接过去,我甩开琉璃又扑到姜礼身上,喃喃着:“…你身上好香。”   琉璃站在一边着实惊讶至极的样子,忙跪下身子道:“将军酒后失言,请陛下恕罪……”   姜礼摆了摆手,道:“退下吧。”   我倒在床上,姜礼给我掩了被子,他的眼睛总有种惑人的意味,手也滑的像豆腐,我拽住姜礼的手把他压在身下,姜礼冷冷看着我,浅笑了声:“你知道我是谁?”   我望着他,月光打进来,姜礼的神情在微弱月光下模糊不清,但我知道,“你是姜礼。”   “不后悔?”   “不后悔。”   “你不怕遭天谴了?”   “不怕。”   我扯开他领子,姜礼迟疑着搂住我的腰,使力将我和他的位置一翻转,将我压到了身下,温热的指尖扣住我的掌心,眼神一暗。    ☆、第 46 章      “朕怕。”姜礼叹了口气,撑起身,单手抚着我的脸,清冷月光下眉眼染笑,坦然的看着我,“明明知道你是在撒谎,不知为什么,朕不敢去赌。”   月光冷寂,晦暗不清,姜礼笑容微苦,“原先你拿名分搪塞,登基后朕便一直没有立后,后来你又拿天谴做借口,魏清,你明知道,你的命对朕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再听,拥起被子背过身,姜礼又叹了口气。   他迈出门前,站在帷幔处回首望着我,语气颇有些讽诘无奈:“你从来不相信朕,恐怕以后也不打算信,但不管你信不信,朕是在认真对待和你的这段感情。”   酒醒了以后,我掩被坐起身,熹微的日光金子一样洒进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勉强记起了一些,只是记得不大清楚,其经过大约是我貌似调戏了姜礼,意图强迫他未遂,把他给得罪了。   酒后乱性是亘古真理,没能把持住,着实懊悔。   懊悔没多久,肚子响了起来,我更了衣裳去前厅吃饭,吃完饭去练字,期间总觉得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想想笑着摇头。能够忘记,只怕也不是大事。   打那天以后,好长时间姜礼没来找我。   夏季闷热,推开窗子吹风,抬眸望过去,郑伯在我卧室后面池塘里种下的荷花都已经开了,风姿楚楚,满目清新,琉璃执着团锦扇子凑过来看,眉眼弯弯的道:“今年荷花开的真好。”   在家闲待了许久,有天傍晚,太后宫里的陈公公过了来,道:“传太后懿旨,要召见魏大将军。”   想想许久没有见太后,我竟不知她还会再见我,更了官服进宫,行至长乐殿,太后在佛堂约见我。   我委实惊讶太后原来是信佛的人,陈公公领我进去后便退了出门,还将佛堂的门带了上。   佛堂里光线本就昏暗,如今关上门只剩了几排蜡烛的光,昏黄的快看不清人影。   我望着她手执佛串在菩萨前念经的背影,撩袍跪下道:“臣魏清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手上一顿,回首望着我道:“平身。”   她也从菩萨前站了起来,手里佛串放到了木鱼旁边,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道:“魏将军过来坐。”   我坐了过去,太后望着我和蔼道:“将军气色好了许多。”   我恭敬道:“谢太后关心。”   我曾猜测子陵暗地里给我服涣元散的事太后应该知情,若没有她应允作保,高丞相没那么大魄力赌上全家担风险让子陵给我下药,然也只是猜测,只是如今见太后半点不惊讶我病好的那么快,猛地忆起这一茬,便越发猜测她是知情的。   我常年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此刻望着官袖的上银丝埋绣的团云纹出神,半晌闻得太后问道:“皇上前段日子有天夜里没有回宫,听说是留在将军府过的夜?”   “时隔已久,臣记不大清了。”   “是吗。”太后淡淡道,“今天皇帝和礼部商议立后,将军可知道皇帝要立的是谁?”   “臣不知。”   太后的声音更冷淡了些,“哀家知道前朝有婚妇臣妻侍奉君侧的例子,改个名换个身份进宫也没什么,皇帝喜欢,那些大臣们至多非议几句…只是有件事将军应该晓得,高祖年间,凌皇后的侄女儿与太子苟且,珠胎暗结后又密谋造反,高祖勃然大怒,杖毙太子赐死皇后又诛了凌氏一门,流血千里,牵连者数万,自那以后高祖立下规矩,皇室不得与外戚联姻。自然,皇上与先帝都是一路性子,以前先帝要娶你姑姑,哀家和萧汝烟不是没和先帝提过高祖立的规矩,朝臣还为此罢朝跪在勤政殿外,太后被气的一病不起,先帝仍是娶了魏姝,贤妃进宫以后那样受宠,不想十分福薄,才两年的功夫便香消玉殒。如今皇帝非要一意孤行,哀家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着实没什么意思,但这回他比先帝过分,要立的不是妃子,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仅嫁过人还是手握重权的外戚,这让百姓怎么想,祖宗怎么想,实在太荒唐。”   这番话她大约酝酿了许久,说得十分顺畅,一口气不带喘的平缓讲完,很是和蔼的望着我,道:“将军是个明白人,应该能懂哀家的意思。”   我抬头望着太后,微皱了眉:“兹事体大,臣想知道高丞相的提议。”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与高丞相说这事,他什么也没说,前些天他递了折子告老还乡,昨日皇帝已经准了,不日便启程,想来是不想在这事上再牵扯。”   我前丈人也有能袖手旁观不煽风点火的时候真是难得,我摇了摇头,道:“微臣愚钝,常以高相马首是瞻,如今没有拿主意的人,还是但听太后吩咐。”   太后俨然不想拿主意,最好这棒打鸳鸯的主意由我亲口说出来,故而只是叹气却不说话。   姜礼登基以来后宫空荡荡的,以前季衡还在朝廷的时候,礼部请季太傅一起进谏姜礼选妃,姜礼说要先立后再选妃,挑个皇后左挑挑右捡捡前前后后看了十来次秀女,可着劲的折腾了礼部半年多,如今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是看上谁了,竟让太后这么焦头烂额。   只是若按太后的说法,嫁过人又是外戚,无怪太后会焦头烂额。   我不大想掺和皇帝的后宫事,想想先前帮太后扶持姜礼已经出了大力,她帮过我却也前前后后阴过我不少回,该报的恩情差不多已还完了,如今她看不惯即将封后的儿媳妇想让我首当其冲做车前卒,我是万不情愿的。   我的不情愿大概已经写在了脸上,太后牵了我的手继续和蔼着:“边疆战事吃紧,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再出了岔子,恐怕民心都会不稳,如果将军不肯在这件事帮哀家,哀家就只求你另一件事,这件事情过后,哀家便不会再麻烦将军。”   她说的这样恳切,让我很受宠若惊,又很怕她这是在挖坑,便疑惑看着她。   太后道:“哀家知道将军一直想辞官离开京城,皇帝不肯答应,如今平江差一位将军驻守,你病情康复不少,过去以后待个三五载,等皇帝心思淡了再回来,到时再提辞官便容易得多。哀家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你爹那辈的恩怨已然是说不清了,追究起来也是先帝一时糊涂犯的错事,和皇帝没什么相干。哀家亏待你许多,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你看在哀家和哀家父亲的份上,再帮哀家最后一回。”   我平静看过去,寂静半晌,扯开太后牵着的手,跪地道:“微臣魏清,谢过太后恩典。”   太后留我用晚膳,正吃着,陈公公焦急忙慌的过了来,俯在太后耳边低语半晌,太后面沉如水的出了去。   太后到前殿去,陈公公却没有跟,我望了他一眼,陈公公忙摆了笑脸道:“将军稍等一会,太后已经安排将军今夜留宿在宫里。”   吃完饭太后也没回来,过道时我仿佛听见姜礼身边侍候的德公公在说话,错眼看去,却是寻不到了,只好笑着摇头,大约是错觉。   在太后宫里住了一宿,清晨去早朝,到了辰时姜礼才出现,算来是他登基以来到的最晚的一次。   朝上诸事一如平常,头等要紧是边关战事,赤月战败后不肯死心不知如何说动了周边的大句氏和辽丹,准备卷土重来,是以今日朝堂比往常热闹一点。   议完战事,大臣们的目光总是在我和姜礼之间徘徊,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大事发生,以刑部齐大人的目光最为炙热,我回视过去,目光颇为不悦,齐大人讪笑着挪开眼,其余分别做环视四周状。   朝堂上沉寂了会,姜礼却也没有退朝的意思,半晌取出个折子,淡淡道:“平江上来折子,晗将军年迈,想让朝廷调个人过去交接职务,昨夜太后与朕商议许久,觉得魏将军最适合,众卿觉得如何。”   朝堂顿时静的有些过,这些人似乎被惊住,尚未反应过来。   我上前揖道:“臣遵旨。”   “魏清。”姜礼端坐在龙椅上,蹙眉道,“朕问你,朕派你走,你是否心甘情愿?”   我忙跪下:“蒙陛下不弃,予微臣效力,微臣万死不辞。”   姜礼苦笑了声,将折子扔到了我跟前,径自离座走了过来。   他没再看我,与我擦肩而过,头也未回的踏出了勤政殿。   我略微错愕,耳边响起大殿之上公公高唱着的“退朝”。   一时人员如潮水退散,我捡起地上折子,德公公捧着托盘快步到了我身边来,叹气道:“魏将军,你真是……朝中的事情奴才不懂,也管不了,但您这回,真是把陛下的心给伤透了。”   德公公将托盘交给我,说完话,一副无可奈何模样的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将托盘上玉玺加盖调任平江的文书捧在手里,心情颇为复杂,上官凑了过来,道:“魏将军,你难道一点没听到风声?”    ☆、第 47 章      我颔首道:“陛下打算立后。”   上官望着我,半晌无言,似乎怔楞住,末了道着:“将军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想必是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情满易伤,此番寒了陛下的心,将军再想回京就难了。”   我摇头笑了笑,“这里早已不是我想待下去的地方了。”   环视勤政殿,与记忆里别无二致,九重帷帐迎风自摆,明黄的软纱,朱红的画壁,日光斜斜,熏香冉冉。   我转身漫步出勤政殿,淡然道:“我做过太多错事,想来今日这事算是我做的最有良心的一件,且我福薄,受不得皇城凛然正气,早有择一偏僻乡野处安身立命的打算,如此看来平江尚算佳选,边陲之地远离朝野,或许还能让我多活两年,给我老爹多烧两年香。”   郑伯的家小都在京城,便留下打理寿王府,其余人跟我迁去了平江。   送行,赴任,赶路,一晃就是半个多月。   刚到平江时,琉璃水土不服,整日恹恹的,我看着她病歪歪的模样,越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好多了,想来子陵求来的上上签当真灵验,我这半年来身子康健,鲜少再病卧。   边关的晗老将军与我是旧相识,他离任前隔三差五来找我喝酒,闲暇时一起游山玩水,时光悠悠而逝,边关日子平静,偶有故友来访,清平度日。   琉璃病好以后开始在府里忙活,我有时望着她发呆,她在将军府耽搁的太久,想来该给她许配人家了。   我觉得下半辈子,应该是扎根在平江了,然在平江初来乍到,便托晗将军的夫人留意与琉璃年龄相宜的男子,万一我有天一命呜呼去了,琉璃也能有个依靠。   下元节将至,邻近州县的官员相约平江藩篱镇留仙楼,给我也递个了帖子,我和晗老一起去喝酒过节,觥筹交错,人头攒动,似乎看见了姜礼。   他一身琥珀色的衫子立在门外向里瞧,手执折扇,微敛着眉。   我与他目光相接,举盏遥敬一杯,姜礼的眉敛的更紧,昏黄的光印在身上,与他的衣衫恍然一色,三个多月未见,俊俏模样憔悴了些。   他大约没想到他憔悴了我却在平江过得挺滋润,故而冷笑了声,半晌转身下了楼。   我放下杯子追出留仙楼,在大街上望了半晌没找见他,正失落返回去,路过小巷子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他确实憔悴了,离得近了,感觉越甚。   我去扯他的手,姜礼紧拽着,像是生怕我跑了,把我往巷子上按住,凑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你刚才是在找我?”   我方才跑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微喘着:“你来平江是来找我?”   姜礼面无表情的回道:“是。”   “那我也是。”   时约傍晚,街市上行人无几,耳边静悄悄的,姜礼慢慢松开我手,与我对视着:“我刚才在想,如果你没追出来,我就死心了。”   他说的不紧不慢,调子不高不低,恰是平素最淡然的语气,眸子却深情的很,让我不由怔住。   我不禁笑起来,“难道明明看见你还要装作没看到?”   姜礼跟着浅笑,眉目舒展,很有些容姿摄人的味道,我使劲晃了下脑袋,抬头看着天,小小的巷子里只能望着一角,好像心里也被这一角圈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刚到。”   “哦。”   “走。”姜礼牵起我的手,“我还没吃饭,你跟我一起去。”   我触到他指尖猛地一缩,姜礼看在眼里,轻笑起来:“你怕什么。”   我是有点怕,很怕他是个幻象,轻轻一碰就碎了干净,可是被他牵住时姜礼的掌心是热着的,我常年手足冰冷,被他一暖,顿时不大想撒手。   他很是随便的找了个摊子吃面,我坐到他旁边,疑惑的问:“京城和平江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你出来就没人抗议?”   平江的面食大多是干拌的,切细的面烫熟浇上浇头,姜礼拌着面,闻言淡淡一笑:“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看来,很值得。”   他吃东西一贯细嚼慢咽的,不知是否饿了的缘故,风卷残云般两三口吃完,我诧异看着他,姜礼眉眼含着笑,今天的心情仿佛很不错。   我问道:“你笑什么?”   “此行了却一桩心事。”   我不明所以,“什么心事?”   姜礼把空碗放了下,仍是浅笑着的模样:“我一度奇怪你到底怕我什么,现在看来该是我的身份让你不自在了。”   我闻言微怔,尴尬言道:“或许吧。”   我望着他侧脸,姜礼浅笑时候不自知的勾人,眉眼水韵,婉转流光,兀的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他在平江待了三天,我带他游山玩水,末了送他回京,姜礼叹了口气:“我在京城等你,你若是想回京了就给我写信。”   我颔首:“我会的,你保重。”   姜礼走后的半个月,晗将军的夫人给琉璃物色了一户好人家的公子,打他这辈往上数祖宗几代都是读书人,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名望。   琉璃去看了一眼,晗夫人问她意见,琉璃淡淡道:“谢夫人好意,琉璃不喜欢。”   她却不说是哪里不喜欢,只闷着头绣花,半晌把晗夫人晾在了那儿。   不几日晗夫人给她又介绍了个武将世家,那户人家和晗家是世交,长子还未婚配,言辞间很中意琉璃,想和她单独见一面。   琉璃和他约了时间,却爽了约,害人家在茶楼等了一个下午,晗夫人给人赔了不少不是,回来后晗夫人与我辞了这差事,委婉道:“琉璃姑娘恐怕有自己的主意,将军且留在身边两年,待她回心转意了老身再给她说合。”   我连声抱歉,送晗夫人出门。   琉璃在房里绣花,我敲了门进去,她忙把针黹放了下,颇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紧张兮兮的望着我。   “你继续忙你的,我就看看。”   她缓缓坐下,我绕到琉璃身后,她手里玉兰花样帕子才绣了一半,大致的模样已经出了,委实心灵手巧,我赞了两声,琉璃莞尔一笑,手上活计不停,淡淡道:“王妃喜欢玉兰,王爷喜欢柳枝,林大哥喜欢红梅…也有绣给将军的。”   她从绣好的筐子里找出一条做好的帕子递给我,帕子上紫薇花醒目,我道谢接过手。   琉璃浅浅笑着,坐在那儿就成了一幅画。   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说的那些人在她眼里都还活着。   琉璃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愿意成亲,我也没有再提,时光匆匆,在平江还差一个月就待了半年。   我觉得以后的日子也会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然边关告急,支援赤月的辽丹举兵攻破平江城,我和晗老将军携军抵御,被围在葫芦山。   突围不出,唯有困坐等死,在山里困了十几天,没水没粮,大家被饿的所有人靠在一起,目光怔怔的看着洞口。   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很多人饿死了,晗将军为了鼓舞士气把自己当年的风流韵事拿出来翻了新添加了诸多个人主义色彩乱讲了一通,一片哄笑声里,晗将军咳了数咳,卧倒在石头上,看着天际的火烧云。   我也学他的样子,装作深沉的看向远方,夕阳耀眼如火,烧遍了半片天,灼热的光扑在脸上,一望无涯。   从这里望过去是京城的方向,不知道姜礼现在在做什么,他说要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想告诉他,不要等了。   入了夜,荒凉山头有狼在叫,繁星与新月隐在云端,我在心里藏了一个人,如云隐月般藏了许多年,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   我把他说给晗将军听。   晗将军听完发誓不会说出去,我饮尽最后一口酒,满意的闭上眼,这种感觉像是一根埋了很久的刺终于连根拔起,留下一个溃烂了很久的伤口,仿佛只要痛过这最后一阵,以后就再也不会痛了。   尽管也不会有以后了。   耳边响起敌军厮杀的声音,火把映天,亮如白昼,我被士兵晃醒,半晌勉强睁开眼,眼前的士兵激动万分的说着:“将军快醒醒,周将军突围来救我们了!”   我心间一喜,去推身边的晗老将军,老将军花白胡子遮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方推了下他的肩膀,他便直直倒了过去。   士兵跑过去把他扶正,探了鼻息,骤然放声大哭,擦了脸把老将军背了起来,哽咽着:“晗将军,我带你回家去。”   周将军携军在敌军的包围圈打开了一个口子,我们从开口处急速撤出去,耳边的厮杀声渐渐远了,一路下了山,到了山脚。   耳畔又响起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动。   我回首望过去,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们这福报与旁人相比特别了点。   葫芦山地处偏僻,木少林稀,近日几场大雨没有多大动静,今夜突发奇观,一没下雨二没下雪,骤然山洪暴发,这山崩地裂之势便是泥石流滚滚而来。   被泥石流卷进去前,我最后想着,别人再也不用担心我去祸害姜家的河山了。    ☆、第 48 章   盲了眼王阿婆说我好运气,村口小河道那么宽,我昏迷不醒时正好飘到的是她手边,而不是村东头的李阿婆,否则和她很不相与的李阿婆定会张扬给全世界她做了好事,不像她为善不欲人知,仅是奔走告诉了全村而已。   村子里的人把我当成一处稀罕景,大约荒郊野岭很多年没有外人来过的缘故,每家每户都要过来瞧个热闹,村长请了镇上的大夫给我治伤,拎不清的大夫用纱布把我包成了个粽子,我挪根手指头都难。   大夫说我身上的骨头被严重挤压,像是被马车碾过一样,现在还能活着,除却他医术高明妙手仁心等主要原因外,我的求生意识功不可没。   我被他唬住,琢磨自个哪里来的坚强意志,假若让我提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颗粽子,恐怕我就不想活了。   王阿婆六岁点大的孙子给我喂饭,正巧又来了户人家看热闹,我粽子似的望过去,把那拎着野菜篮子的小媳妇吓了一跳,小媳妇凑到王阿婆的孙子旁边,声音贼小的问道:“这就是你奶奶洗衣服的时候捡来的外来户?”   孙子声音贼大的嚎起来:“魏姐姐,有人来看你了!”   我竭力动了根手指,摇了一摇,小娃娃会意,与小媳妇道:“外来户吃不惯野菜,你把家里的鸡杀一只送过来,她就跟你讲讲外面的世界。”   小媳妇重重哼了一哼,把野菜篮子放了下,嘴里嘟囔起来:“谁稀罕。”   此地与平江城仅两座山的距离,全然没有外界的战火纷飞,我在床上休养了两个月,终于从一颗只漏了两只眼的粽子进化成四肢打着夹板的僵尸。   我手脚僵硬的拿筷子吃饭,村长前来看望我,道:“听顺子说,小姐姓魏?”   我木僵僵的点点头,这几天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久不说话,我咋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答道:“我姓魏,魏子荫。”   “哦。”村长颇为遗憾的点点头,“县太爷派捕快给村子里张贴了告示,镇边的晗将军与魏将军在葫芦山遇难,其他人的遗体都找到了,唯有魏清生死不明,告示上说,若有魏清下落,不论死活,朝廷赏一千两黄金,我说王阿婆也不定有那么好的运气,小姐叫子荫,与朝廷找的魏将军并不是一个,这悬赏王阿婆没福气拿咯。”   我也很遗憾的点头,“我听说过魏清的名字,那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村长叹道:“可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那么多人都死了,唯有她下落不明,若是还活着,当真是老天不开眼了。”   不多几日,隔壁县有人找到了魏清的尸体,经层层州县上交上去,估计到京城时已腐的看不出人样了。又过了两个多月,发现尸体的那家人得了朝廷赏金,在我们县的县城里头开了家饭馆,刚开业的三天,全天候饭食免费,酒水半价,进门每个人给一个铜板就能坐上一整天,饭馆里头还请了个县令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每日傍晚准点说书,将魏清生平分为十二个小段,六个章回来回讲述。   免费吃饭还有书听,小饭馆的生意非常兴隆,在县城里首屈一指。   我和王阿婆并小顺子一起去听书,饭馆外头蹲了不少人,人手一只鸡腿,我们三也领了鸡腿,一边吃一边挤过去蹲着,饭馆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正讲到魏清如何贪污受贿如何徇私枉法,其奸诈小人模样栩栩如生,大伙儿听到兴起,满场沸腾。   我手里拿着鸡腿狠狠的嚼,听得完全不知道说书的是在说谁,只是大家都在拍掌,我也跟着拍了两下,小顺子看我再拍,衔住了鸡腿也加紧的拍。   说书的颇为羞涩,退场前道:“鄙人才疏学浅,只大概描述了这么个人,大家若觉得这个人像谁,只心里明白就行,今日说的这段书亦是道听途说而来,深究其来源大多无迹可寻无宗可考,茶余饭后博君一笑而已。”   魏清死在平江城,戍边卫国而死,虽然生前没干过什么好事,但我总觉得,她死了以后,百姓看在她为国捐躯的份上,能给她留个好名声。   但这满堂的哄笑声,一句句的死得好,大快人心的嘈杂,让我不禁疑惑起,我到底是做了多大的恶事,弄得这么天怒人怨。   我朝饭馆里望过去,这一张张仿佛久经压迫咋然解放的激动到难以描述的人脸,心里憎恨的到底是魏清还是那个代号,这些或添油加醋或脱胎于他人的事迹,他们全部近乎虔诚的相信着,仿佛他们的大不幸皆是拜这个人所赐,这个人死后,天地都干净了。   饭馆的酬宾活动期结束后,小饭馆的生意冷清了些,饭馆老板怨自个儿不是块做生意的材料,半个多月后饭馆门口更加的门可罗雀,老板便在门口张贴出转让告示,王阿婆的儿子在县城里一家织布坊做账房,帮东家把饭馆盘了下来。   我的伤养好以后在家里闲着,王大哥托人在城里给我找了份活计,帮饭馆每天把饭菜送到织布坊和旁边的绣房。   每天送三趟,饭馆包吃包住,每半年结一次工钱,我身无长物,与王婆婆一家道了谢,便在饭馆里住了下来。   前东家撤走以后,饭馆里还剩个洗菜的老婆婆,炒菜的大师傅,和柜上的先生,除却这三个大活人,前东家一样东西没落的搬回了家。   饭馆修葺一新后重新开张,我每天给织布坊送完饭回来兼职跑跑堂,小日子过的惬意的很。   洗菜的老婆婆不大说话,柜上的老先生是个话唠,一闲下来就爱串到厨房去,和大师傅唠嗑开头两句必是:“你哪里人?今年多大了?成婚了没?”   他问过快不下八百遍,每次恩恩过后,转过头就给忘了,颇有闲得无聊没话找话讲的嫌疑。   遇到这种情况,洗菜的老婆婆把菜抖得脆脆响,奈何老先生说自个有风湿,不能沾水,便一个劲朝灶台上凑。   炒菜的大师傅忙的汗流浃背,被他问烦了,常是一个白眼抛过去,大勺子一掂,嗓起来:“小魏子,出菜!”   我拎了食盒去送饭,并非庙会的日子,却有熙熙攘攘望不见尽头的人流。   我朝人群最拥挤的地方望过去,问着身边的人:“这么大动静,发生了什么?”   “那些人在迎接周将军和那些回京将士。”话音刚落,与我说话的仁兄很是高冷的指着街尾的大姑娘小媳妇道,“那些是在迎接谢小侯。”   “那个谢小侯?”   “护国公谢臻的孙儿谢翎,数月前陛下亲封的关内侯,年纪轻轻履立军功,正是风头强劲的时候。”   仁兄说完摇头走开,我望过去,乌泱泱的人潮让人望而却步。   我顿在原地,直到人都散了,才猛地想起手里提着的食盒,蓦地拔了步子朝织布坊飞奔去。   过年的时候,大家伙各自回家,我领了工钱打算去江南,以后也不准备回来了。   临行前,掌勺的大师傅做了一大桌子散伙饭给我送行,柜上的老先生和洗菜老婆婆坐在一起,话少总是离别时,饭后各自吃了酒,将要出口的只言片语又咽了回去,尽管这一次分别,相聚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穿着棉袄从平江出发,沿路游览名胜古迹,到了江南已换成了春衫,两个多月水路转陆路又转水路,大好山河望了一多半,到了我老爹当年买下来准备养老的宅院。   幸好长宁给我的钥匙还在,我打开锁,推开门。   记忆里斑驳的墙壁粉刷了新,走进厅堂,原来长宁还置办了新家具。   傍晚时分我千辛万苦的生火做饭,吃完饭太阳快下山了,我回房去睡觉,蓦地响起敲门声。   我今日刚到,万想不到还会有人来,疑惑的起身开门去,只见夕阳斜下,上官站在门外,敲着门的手一顿,道:“我就知道,将军一定会回这所宅子。”   我扶着门看他,犹豫片刻请他进门,上官环视着院子,“将军放心,没人跟过来。”   我关了门,请他客厅里坐,家里就没人在,一点人气也没有,我翻了许久翻出点茶叶,又到厨房去烧水,上官站在门跟前望着我,道:“将军可知道,当时平江传来你失踪的消息,陛下找你快找疯了。后来平江运来尸体,陛下看了一眼就认出不是你,却在尸体上看到你的玉佩,之后陛下撤了悬赏,又把赏金发下去,让人不要再找了。将军这一年来是在哪儿藏着?”   我打着火的手一顿,淡淡道:“别再叫我将军了。”   上官眉眼透着笑:“魏小姐?魏姑娘?”   我嗯了声,坐着等水开,上官撩袍蹲到我跟前,牵了我的手看,心疼了似的说着:“你这一年吃了多少苦,手上竟有茧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一阵恶寒过后不大想说话。    ☆、第 49 章      “你和晗将军被困的消息传开后前御史台的王大人千里迢迢进京,勤政殿的烛火亮了一夜。后来平江把尸体运到,皇上下旨让发丧,将军的衣冠冢葬在茂陵,尸体葬到原籍。陛下还把琉璃和原先随你去平江的家仆一并诏回来一一安置,琉璃不想嫁人,陛下也随了她,给她赐下魏姓,成为魏家后人,她请旨去茂陵给先寿王和将军守灵,陛下也准了。我原先以为陛下知晓你在苏党卧底一事应该会抱憾终身,后悔到痛哭流涕才对。”上官浅浅笑着,顾自摇了下头,“从下旨发丧到丧礼结束,陛下一直很镇静。我辞官前在勤政殿和陛下商议朝政,有时能看见龙案上摆着平江运来的尸体上挂着的那块玉佩,陛下偶尔会握着玉佩静默出神,如今回忆起那场景竟会觉得挺凄凉,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后,我再没见陛下笑过。”   水翻滚起来,我默默听着,起身提壶沏茶,上官立在一旁平静的看,接过茶时道着谢。   他捧着茶,天色将晚,羽色的衣衫在黯淡的日光下有些朦胧,“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在这儿不能久待,以后走一个地方算一个地方。”我喝着茶,胃里有些暖意,不无感慨地说道,“把大好河山都看一遍,大概就是就找个了无人烟的地方隐居吧。”   上官把杯子放了下,俊秀的眉蹙着,“其实你不用躲起来。”   我望着杯口,他走到我跟前,牵住了我捧着茶的手,我的视线全然放在了他的手上,上官的手是读书人的手,干净修长,仿若玉竹,搭在腕子上好似精雕细琢后毫无瑕疵的汉白玉,声音流水淙淙一般:“你不必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他”被上官可以加重了语气说出来,仿佛让我不得敷衍过去。   我抬头看着上官,轻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上官的眉间不曾舒展,目光放在我的手上,似乎对我手上这些小茧子耿耿于怀,“我在朝廷跟了你六年,你的想法若再不能想到一二,这六年岂不是白活了。”   我把手挣出去,绕开他回房去,上官挡在了我跟前,连问着我:“你为什么做大将军?为什么在苏党卧底?为什么扶持了姜礼却没有跟他坦白?”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最后问道:“你执意离开京城,葫芦山被困后下落不明,把玉佩放到平江运回京的尸体上,为的是谁?”   寂静许久,他在等我回复,我久不回复,他便缓缓说道:“因为先帝赋你兵权,魏清若不死,姜家的皇位就坐不稳,因为姜礼要娶你,你不想他初登基就被人诟病。”   他扶住了我的肩膀,道:“你明明爱极了他,哪怕因你对他有丁点伤害都不肯,还要自欺欺人吗?”   我错愕看着上官,他毫不退缩的回视我,看了许久,我的眼睛都要酸了。   半晌后,我淡淡道:“是。”   上官力竭般的松开手,一时两相无言,日暮已过,夜色黝黑,清冷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有些凄迷,他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原来如此。”   静默片刻,他蓦地抬头看着我:“为什么是他?”   我摇着头,我不知道,回忆起来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想来,好像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十一年的光景,他走到了我的心底,此后的岁月,我再没有一天忘掉过。   廊下的风吹的人倦,我不大想说话,只是朦胧着视线看着那轮圆月。   耳边的鸟叫的越发的欢,树枝的影子拉的很长,我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水迹滴落在青石板上,晕染了一片,我忙盖住了眼睛蹲下身子。   上官半晌默默靠过来把我揽进怀里,我靠着他的肩膀,大声哽咽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十年前,和子陵成婚的前夜,我站在太傅府门外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也是如此,心里那么空,明明疼的无法呼吸,却不知道这股伤痛从何而来。   如今他非要把我拔出刺的伤口撕巴开,再往发炎溃烂的伤口上撒把盐。   我曾以为我不提就好,可是伤口一直都在。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反应如此,连提也提不得,可幸那夜之后他没再提过,倒是相安无事过很长时间。   他家院子离我的住处仅一墙之隔,我去他家里转,进门便是数十排紫薇树,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单只这一种花木,显得单调了些。   我穿梭在庭院,末了顿在那些茂盛的紫薇林跟前,树苗不大像花匠在打理,便疑惑问道:“为何这些树…不太齐整?”   上官笑笑却不答我话,我朝他望过去,上官走到我跟前,牵着我手去摸其中一颗的树干,凹凸不平的枝干上刻画着“三十五”。   我越发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里等一位故人,每等一天种下一棵树苗,如今已是第两百棵。”   他没有提等的是什么人,我就没有再问,一棵棵看过去,每棵树上都有数字,有的枝繁叶茂,有的瘦小新初。   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等到这个人,若是故人一直不来,他是否会一直等下去,却也为他的这份感情实实在在心酸了一把。   不知道是不是人变的懒了,在外面颠沛流离了一段日子后,我不大想再挪窝,现在偶尔和上官喝茶下棋,日子闲适自在,过的无忧无虑,让人越发不想挪窝,动身的日子便一拖再拖。   直到有天,上官跟住在城东的卫小姐看对了眼,邀请我出席他的喜宴,婚期定在年关,我便更不想走了。   临近年关时京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太后身体虚弱,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仿佛重病已久,今冬陛下亲自去祈年殿给太后祈福,尚不知成效如何。   第二件是陛下为了延绵后嗣,准备开春时选秀。   不知京中的情况如何,身处金陵,最大的感触是去街上溜达时看见的闺阁小姐比平素看见的多了一倍不止,城里胭脂水粉铺销量暴增,几度断销。   我瞄准商机,提前和上官在城里开了一家胭脂铺,小赚了一笔。   胭脂铺的生意好了以后,上官忙着婚事,换成我每日在柜上收钱,我总觉得我坐在铺里,来光顾的姑娘总比隔壁几家要多一些,那些小姑娘总会问我用的是哪种胭脂,我环视四周,把囤底已久的几大箱子都卖了出去。   有日收着收着钱,有个摇着扇子的公子哥走进来买胭脂,搭讪许久,方知他是方知府家的儿子,这公子哥是个方圆百里有名的情种,最近在追求飘香院最有名的头牌卿悦姑娘。   卿悦是有心上人的,那人是个穷书生,把家当全卖了也不及卿悦陪恩客一杯酒的钱,卿悦为了见他被飘香院的妈妈关了起来,情种明显知道这事,却常在暗地里救济穷书生,爱屋及乌至此,比我上辈子当的冤大头还冤。   他在我铺里转悠了半天,左挑右选了十来盒,末了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把他精心挑选的胭脂亲自送到卿悦手里,这事若是办好了,以后知府家的女眷胭脂就给我铺子包了。   我很狗腿的关上铺门去送胭脂,今日飘香院与往常不大一样,飘香院白天不做生意,大门通常不开,出入从小门。这会儿才中午,大门敞着,门口路过的人总有那么两三个在朝里面望。   我感觉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进了门以后笑嘻嘻同院里的妈妈讲:“卿悦姑娘在楼上?最近城里胭脂紧俏,方知府的公子怕她买不到好的,特地在我铺里挑了半天,让我亲自送到她手里。”   妈妈神色有些恍惚,下意识看着楼上,却是紧忙拉住了我胳膊:“你先等等。”   “哦。”   我在楼下等了会,大约知道卿悦房里来了人,瞧妈妈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肯定还是个开罪不得大人物。   枯坐半晌,若在平常妈妈再不济也会给我口茶水喝,今日却不知怎的,一个劲盯着楼上,手里帕子搅个不停,这么会儿功夫已来回走了好几十遍。   楼上不时传来卿悦抚琴的声音,偶尔有人声,似乎在说话。   我打了个哈欠,又等了好半晌,妈妈停了步子走到我跟前,似乎刚想起我这号人,问道:“你方才说谁给谁送的胭脂?”   我忙做了正,摆好笑模样道:“方知府的公子送给卿悦的,说是要我亲手送她手里,问她喜不喜欢,若都没有合意的,可以说个样子我再回去研制。”   妈妈“哦”了一声,淡淡道:“放着吧,我回头拿给卿悦。”   我不无不可的把篮子递过去。   妈妈接过手,抱歉一笑:“今个儿情况特殊,魏老板别介意,改天请你去来福楼喝茶。”   我忙道:“我等着本就应当的,还要劳烦妈妈转交。”   妈妈淡淡看着篮子,眼很是得意的附耳与我道:“今日过后,我家卿悦的身价翻个十倍都不是问题,这什么方公子李公子的她便更不会放在眼里了。”    ☆、终章   妈妈让龟公送我出门,我回头看着二楼,那扇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门口站着四个直立如松的侍卫。   不多日方公子失魂落魄的来我店里订购胭脂,我蓦地想起还没问飘香院的妈妈卿悦是怎么说的,故而再看见颇有心虚之感。   他这次下定的胭脂比上次的量还大,打包好了,我问方公子:“还是送去飘香院?”   方公子不要扇子改摇着头,行尸走肉的般有气无力的道:“送去知府家,这是我娘和几个姐姐用的。”   他拖着步子出门,我也手脚麻溜的关了铺子去送,最近金陵的捕快动不动就封街戒严,我绕了两个街口才到方知府的府邸,把胭脂送好,路过面摊吃碗面,街上匆匆来了几个捕快,把行人轰开,让一条大道来,不消一会儿,却是方知府的马车回府。   我吸溜着面条,蓦地看见几辆马车后面有个骑马的身影,一瞥过去,肖似谢翎。   然而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远在京城,如何会到金陵来。   付了面钱回胭脂铺,我经过路口,正瞧见方公子身无可恋的站在桥上望着碧幽幽的河水,我忙过去拉住了他胳膊道:“方公子,你莫不要寻短见!”   情种呆呆看着我,又望着我空了的篮子,木木的问道:“魏老板送完胭脂了?”   我点了点头。   方公子扯开我的手,单手抵着头悲凉道:“卿悦的穷书生得了肺痨病,给病死了。”   “那你可以打起精神去安慰卿悦,然后借机上位。”   方公子生无可恋的望着我:“没机会了。”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方公子。   他从围栏上下了来,垂头丧气的回家去了。   我交托飘香院的妈妈把胭脂递给卿悦,妈妈肯定是递了,大约卿悦没要或是送了其他相好的姐妹,这些日子来我铺里买胭脂飘香院的姑娘越发的多,她们买胭脂常是大笔开销,比姑娘家们用东西讲究也舍得花钱,常需要单独定制出来,我按她们说的去找师傅研制,做好了便一起送过去。   以前每月基本送送一趟,最近却已是跑的第四回了,临近傍晚,方到门口,便是成群的欢客,最近飘香院的生意好的难以置信,走进门便听见有个醉酒的在和龟公吵:“别拿什么红莺彩燕来搪塞大爷…大爷就要那个…那个卿悦,就是伺候过…”   他身边的结伴来的公子哥忙捂住他嘴,打着圆场道:“我们就想知道,卿悦今晚没空,那什么时候有空,咱这位可是制台大人的公子,还有这位…”公子哥拽上另一位纨绔与龟公道,“这位是富甲江南的邱家的大公子,有的是钱。”   龟公一脸为难,不消片刻,妈妈甩着帕子过了来,和他们几个一通的解释,“…各位大爷体谅下,今夜卿悦已经去了均大人的府上作陪,各位若是一定要卿悦,还是改天再来,改天一定让卿悦给各位敬酒赔罪。”   我站在旁边总是挤不进去,这会儿一大群人听见卿悦不在,顿时走了不少,我总算挤到龟公边上,忙把篮子递给龟公道:“这是姑娘们定的胭脂,已经分好了,麻烦转交一下。”   龟公连应着好。   我转身离开,方才吵闹的纨绔里醉酒的那个一把拽住了我的手道:“这个姑娘叫什么?大爷今夜就要她了。”   我错愕看过去,妈妈一脸的无奈之色,忙过来拉扯住醉酒的公子哥道:“孙公子,这位姑娘是溪水桥头胭脂铺的魏老板,不是我们院里的姑娘。”   纨绔的爪子拽的忒紧,道:“我不管什么魏老板李老板,我要定她了,出个价。”   “放开她!”我听着声音有点熟,回首望过去,原来是黯然情伤寸断肝肠的方公子,他大约也喝了不少酒,步子虚了点,飘飘的走过来,却是直接扯了我的手把我拖开来,与纨绔道:“你听不懂人话?都说了她不是院里的姑娘,你想出价,你也配!”   孙公子面色不虞,捋了袖子欲上前,被身边邱家大公子挽了住,他嘴里尚不干不净:“方锦年,你帮窑姐养姘头,小白脸死了还巴巴过去给他落葬,就差给那姘头披麻戴孝做个孝子贤孙了,我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爹给我提鞋都不配!这什么卿悦,现如今也拿起乔来了,不过就是侍候一回……”   邱家公子又是紧忙捂住他嘴,示意下人把他带回家,吵闹声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此处,他两三步朝我走过来,作揖温文言道:“魏姑娘,方才孙兄出言得罪,在下替他给姑娘赔罪,孙兄酒后失态,姑娘莫要见怪。”   我摇了下头,转身出门,听到身后姓邱的公子与方公子说话:“方兄,邱某是商人,商人重利,和这些欢场上卖笑的没什么区别,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对卿悦姑娘的痴心一片,但凡交付给个有良心的女子也该有个回应了,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能怨的了谁,孙兄说的是实话,你帮卿悦养着那个书生,你当卿悦就能对你芳心暗许情深不渝了?……”   我抬脚踏出门,飘香院门前的地板砖石上洒着悠悠的烛火光,四周看热闹的人少了些,邱公子的话更清晰的传到了耳内,我听着总觉得姓邱的这话是在暗指方锦年做了冤大头还沾沾自喜。   我回大厅,拽上已经醉的烂泥似的方锦年与邱公子道:“公子说的对,商人重利,却不都是唯利是图,正如青楼的女子也不都是薄情寡义,若卿悦是你说的那样,如何会对一个穷书生一往情深,方公子成人之美,正是他品质高尚,卿悦不喜欢他,亦未曾耽误过他,更不曾因为方公子的付出施舍他情谊,邱公子虽看不惯,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儿女私情。”   邱公子敛起眉,上下打量起我,我未再看他,扶着方锦年出去。   方锦年挣开我自己走了开,手里拎着酒壶,不时灌上两口,很让人担心他一脚踩进阴沟给摔死。   我跟他一路,把他送回家了,才返去家里。   正低着头走路,路过巷子,上官猛地朝我招着手,我快步走过去,他指着门口与我道:“你看。”   我望过去,家门口站着个人。   我望着他的背影,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在这儿?”   将近一年未见谢翎,他比上次在平江匆匆一面坚毅些许,此刻在门口徘徊,步子沉稳的很,只是,他如何知道这处宅子?   原来白天我望过去的不是错觉。   上官道:“他在这儿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如果你不想见,我帮你把他送走。”   我微阖上眼,道:“不必。”   我缓步走过去,谢翎的目光扫了过来,却不惊讶我还活着,挑眉回首望着门:“寿王以前领我来过这一次,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这座院子还在。”   我请他去屋子里坐。   我点上灯,周遭陈设映入眼帘,大多是我爹生前写下的字画,厅堂几张黄藤椅子,桌案茶几一应俱全,其余也再没有了。   我给他倒了杯茶,谢翎接过手道:“陛下半月前已经到了金陵。”   我倒着水的手一顿,静默片刻,把杯盏捧在手里,“哦”了声。   “年初时姑姑行至潘州渡口,是不是在船上帮一位老人家抓过小偷?”   我疑惑看过去,谢翎撩着茶盖,周身的气质与原先大不相同。   “还有半年前,你到了金陵,两个月前,你和上官脩在城里开了家胭脂铺,七天前你和方锦年在桥头说话,今天傍晚在飘香院与人争执。”   谢翎把茶杯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姑姑可知道,半月前你帮方锦年去飘香院送胭脂,在卿悦房里听琴的是谁?”   我蓦然觉得心口发闷,脑子浆住似的不大灵光。   虽已有了大致猜想,但还是呆呆问出口:“是谁?”   “那天陛下刚到金陵。”谢翎淡淡道,“他可以随时随地知道你的近况,不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他不想让你为了躲着他再折磨自己。”   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我捂着心口,喘不上气一样难受。   谢翎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缓缓道:“姑姑,这是陛下让我交你的。”   夜色已深,我送谢翎出门,他顿在门前犹豫片刻后道:“明天陛下回京,我所说的这些并非陛下授意,若姑姑想去见陛下,我去安排。”   我按在门框上的手紧握着,指尖泛了点白,忙松了手劲,垂眸道:“不必。”   回到房里,我看着那封信望了半晌,犹豫片刻拆开封口。   信上飞白字体写了四句话,是当年我写给长宁误传给姜礼的情诗。   信纸边角磨得泛黄,皱皱巴巴的一张描花笺。   原来它还在,原来姜礼一直留着。   我不禁失笑,却模糊了眼角,心口的闷痛有增无减,半晌紧紧捂着眼睛,泪水不住从指缝里涌出来,紧攥着的拳刺破掌心,朱砂似的滴在信纸上。   过年时,上官与城东的卫小姐成了亲,敬酒时上官喝的烂醉如泥,执起卫小姐的手不住的说些肉麻话,我和柜上新近来帮忙的活计给恶心的不行,各自回了家,我倒在大床上,模糊看见个人影。   不知是不是醉的糊涂了,追出门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的回屋子,又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望过去,只见模模糊糊的月光底下,冰天雪地里站着个貌美如仙的女子,她微喘着气道:“魏老板,今日你见到方公子没有。”   我摇了摇头:“今天我家邻居成婚,我去给他道喜,一天都不在家,并没有看见方公子,不知小姐找他有什么事,改天遇见了我转告给他。”   她手足无措的说道:“他今天来飘香院找我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听说方公子和魏老板相熟,所以……”   我犹豫问道:“姑娘是不是卿悦?”   “我是。”   我从怀里摸索出一封信道:“前几天方公子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卿悦姑娘如果找过来,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卿悦接过信急急拆开来看,匆匆扫完信,骤然泪流满面,我被惊住,急忙抽出帕子递给她,卿悦把信捂在心口,不时摇着头,来时路上的雪积深到脚踝,她走在路上走的很缓,似乎轻轻一阵风就会被吹跑。   从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卿悦,也没有再看见过方锦年。   上官成亲没多久,开了春,进京选秀的秀女们又横扫了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胭脂铺和绸缎庄,我到外地去进货,回城以后,骤然看见家家户户揭了红缎子都开始扯着白绫挂在门前。   我疑惑问门口正晒着太阳的老伯:“为何大家门前都覆了白绫?”   老伯道:“太后薨逝,又是国丧了。”   此遭国丧,选秀被搁置了下来,下次不知在什么时候,我铺里来了许多人退订,上官的夫人在柜上叹着气,一副愁云惨雾的光景。   飘香院国丧时不能开业,来铺里买胭脂的姑娘少了许多,铺子咋然收入惨淡,直过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   有天我收拾着柜上东西准备回家,却见州府衙门的人正挨家挨户的通知事情,其中一个到了铺子跟前道:“魏老板,陛下驾崩,举国居丧,你把铺子跟前的这些装饰都揭掉,等丧期过了再摆出来。”   我一懵神,衙门的人走了许久还没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有人死了。   我追过去急急的问:“陛下死了?那个陛下?不是太后薨逝吗?”   衙役道:“一个月前是太后薨逝,今早州府接到通知,陛下在半月前也驾崩了,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国丧不会太久,魏老板不用着急,这附近的商户也都是生意惨淡,过了……”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大清楚,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脑子炸了一样。   我虽很久没有见他,但上次离别时姜礼还是好好地,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我不知如何走回的铺子,上官的夫人应是看我的脸色不大好,放了账本慌忙走过来扶着我,我摆了下手,“你先回家吧,我没事。”   我只觉得迈下腿的气力都没有,心口闷的难受,始终憋着股气,滞在嗓子里。   上官夫人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急道:“你千万别乱跑,我去找大夫来。”   她走了没多久,我疲惫的不想睁眼,恍惚记起以前御医说我不能再受刺激,否则回天乏术,我这条命已经拖了太久,到了诀别之时,除却解脱之感,竟没什么不舍的念头。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见姜礼站在门外四处张望。   他一如当年在平江我送他离别时的打扮,腰间坠着香囊,琥珀色的衫子,昳丽的面容,总算知道与人问路要摆张笑脸了。   隔壁的张老头指着这边道:“溪水桥头的胭脂铺?可不就是这间。”   他面带笑意的迈进门,看见我时,手里抱着的砚台骤然落地摔成了两半。   我疑惑起来,何时幻觉竟这样真实了,他把我抱起来时怀里是暖的,一点不像死掉的人。   相比他,不管怎么看,我才像是死掉的那个。   他不住的唤着我的名字,我仿佛看见他在为我哭,我更加的怀疑了,颤着手摸上他的脸:“你没死?”   他忙捧住了我的脸,素来寡淡的眸子满是水迹,额头抵住了我的,急切说道:“没死…我还活着,你也不准有事。”   我失笑起来:“你没死。”   姜礼紧紧搂着我腰,我被勒的喘不上气,使劲搡了一下,气力甚微,只好有气无力的道:“松开……我喘不上气了……”   我不信他会为了我哭,伸手摸过去,他的脸颊上是湿的,姜礼捧着我的脸,破涕为笑。   我看见他笑,也傻乎乎笑起来,屋外阳春三月,暖风和煦,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正文完—    ☆、番外      一切得从魏清听说那版始乱终弃的流言开始。   经三姑六婆渲染,茶馆说书先生润色,故事被添油加醋后,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京城季太傅家的公子季长宁玩弄了林尚书家的小姐后将其残忍抛弃,林小姐遇人不淑,一时想不开投了湖,花样年华芳魂永逝,林小姐的母亲哭晕坟前,没几天追随小姐而去。   惨绝人寰。   □□败露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季长宁闭门不出,有好事者问起季长宁流言之事,禽兽概做不知之态。   那年做事不经大脑的魏清想教训一下衣冠禽兽,可巧在御花园碰见季长宁捧书而立,金玉在外,华采斐然。   长宁遭遇小无赖调戏,诉苦无门,这个小无赖隔三岔五给他写情诗,皆是些麻的人直呕酸水的词句,季长宁很疑惑,她若真喜欢自己,为何只是写信却不约他见面。   情诗接的多了,长宁便更疑惑。   魏清走过他家门口总要伸头一望,是时京中开始盛传谣言,寿王的女儿看上了季太傅的儿子,季长宁开始打量起这个小姑娘。   魏清有天照例走在太傅府门口,正巧碰见长宁和人说话,她不甚在意的望过去,只能看见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笔挺,背脊绷得很紧,年纪不是很大,站姿却十分老成,待到这人转身去乘轿,魏清一个劲盯着他的脸看。   心里叹着,好俊的一张脸。   打那天以后,魏清更勤快的在太傅府门口溜达,季长宁偶尔出门时能看着她,她的视线放在门口,却不知道是在看着哪里,独独没放在他身上过。   长宁觉得应该和她谈谈,可是他才迈出步子,这小姑娘跑的比兔子还快。   那时候魏清的模样还没长开,寿王面容俊美,她生的肖似父亲,只是年纪还不大,只依稀能看出是个美人。   很多人把她当男孩子看,直到及屏之年,寿王开始为这个女儿发愁,魏清在京□□声被传得不大好听,又有勾搭季太傅儿子的嫌疑,一般官宦之家压根不会把她纳入儿媳妇的考虑范围内。   魏清去兵部报道以后,捉弄季长宁的事情被她忘在了脑后,偶尔想起来的竟不是下一步该怎么戏弄衣冠禽兽,而是在太傅府门前,季长宁送出门的那个面容俊俏的男子。   那么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偏偏眼角眉梢都秀丽的不可方物。   她后来知道那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名字叫做姜礼,是个皇子,便不由得有点失落,这种失落在父母欢欢喜喜的要把她嫁出去时达到顶点。   魏清成婚前夜她站在太傅府门口,看着姜礼站过的地方,站了一夜,天际蒙蒙亮,回了张红结彩的寿王府。   婚后子陵冷淡她,她没和父母抱怨过,也没什么好抱怨,因为她也不喜欢子陵,每天活在一个屋檐下,着实别扭。   后来寿王过世,子陵搬去了书房,再后来寿王妃过世,子陵搬去了北苑。   他一步步远着她,似乎很明白自己老爹做的事情与他现在人夫身份多么格格不入。   风水轮流转,魏清原先戏弄的季长宁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长君死后,寿王妃郁郁早亡,罪魁祸首是当今圣上,帮手有很多,最卖力的是苏裕文和高选,这两个人为了斩草除根,必定不会放她好过。   她喜欢的那个人,成了罪魁祸首的儿子。   这连番变故,比乱麻还让人理不清,来自高党和苏党的打压她慢慢从做事不经大脑,稍微过了点脑子。   直到王皇后找上门,她才真正决定要报复。   姜麟最得意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她在旁协助他们自相残杀。   从那天起,每一次见姜礼,她在胳膊上划一道疤,疤痕越来越多,她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那些疼痛却比不得心头半点。   姜守被活剐,武帝被自己儿子气的一病不起,下一个该轮到姜礼,可是她发觉自己下不去手。   武帝驾崩了,她跪在姜礼身后和满朝文武一起给武帝守灵,姜礼面容憔悴的样子让她心生不忍。   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如果有一天他得知了真相,杀了她也不足泄愤,但她还是下不去手,预先给他铺陈的许多条死路,没有一条让她觉得合适。   她以为胳膊上的疤痕只会为姜礼而留,她以为这世上没有人是真心待她,但是韩承羽被打碎了骨头划花了脸也没有松口,她一直视若手足的林韶在死前才说出真心话,一直给她喝涣元散貌合神离的丈夫也对她吐露真言。   就连以前被她戏弄过的季长宁最后写来的那封信,居然也能让她看出真心来。   她终于放弃了,她想跟姜礼坦白一切,太后却因为姜礼要立后先沉不住气了,太后要她离开,她也只是一犹豫便答应了。   坦白了又能怎么样,她和姜礼本就不可能。   她没想到姜礼会去平江看她,亦没有想到时过境迁,两三年过去,姜礼的心思并没有淡下去。   魏清送货到飘香院,她回首若有所思的望着二楼,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她,她踏出门的那一刻,姜礼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背影与卿悦道:“我喜欢的那个人,无论我做什么,她总是疏远我,我想知道该怎么取悦她。”   他可以装作不知道她的所有设计阴谋,尽管最初得知真相时满心的不能接受,可是望着平江送来的那具尸体,即使知道那个不是她,还是被怔的久久说不出话。   这份感情,是他年少所有的绯色,他试过放弃,可是放不掉,盘根错节,深入骨髓。   横垣在他们之间的是皇位,偌大的皇城容不下一个魏清,他可以放弃皇位尊荣。   她可以为了他隐姓埋名,那么他也可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